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在上床时常常怀着这样一种希冀,是的,有时甚至是渴望:不要再醒来了吧!──因此,第二天,当我早上睁开眼睛又见到太阳时,心里便异常难受。唉,要是我在心绪不佳时能怪天气,怪第三者,怪一件没做成功的事情,那也倒也,我身上的难受劲儿定会减少一半。多可悲啊,我的感觉千真成确,一切的过错全在我自己!──不,不是过错。总之,正如一度一切幸福的根源全存在于我本身,一切痛苦的根源也在我自己身止。当初,我满心欢喜地到处游逛,走到哪儿,哪儿就变成了天国,心胸开阔得可以容得下整个宇宙,难道这个我不是同一个人么?可如今,这颗心已经死去,从中再也涌流不出欣喜之情;我的眼睛枯涩了,再也不能以莹洁的泪水滋润我的感官;我的额头更是可怕地皱起来啦。我痛苦之极;我已失去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欢乐,唯一神圣的、令我振奋的力量,我用它来创造自己周围的世界的力量,这力量业已消逝!

  我眺望远处的山岗,只见日光刺破岗上的浓雾,洒布在下面静静的草地上;在已经落叶的柳丝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缓缓向我流来……呵,要是这如此美好的景色已象一幅漆画似的在我眼前凝滞不动,不能再娱悦我心,使它产生出丝毫的幸福感觉,那我这整个人在上帝面前不就成了一口干涸的水井,一只破底儿的水桶么。我常常扑到在地,泪流满面的地祈求上苍,象一个头顶上是铁青色的天,四周是干裂的土地的农夫在祈雨一样。

  但是,唉,我感觉到,上帝绝不会因为我们拚命哀求就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那些我一回首就心里难过的过去的时光,它们为何又如此幸福呢?那时我是十分耐心地期待着他的精神来感召我,满怀感激地、专心一意地接受着他倾注到我身上的欢愉。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八日

  她责备我不知节制!啊,态度是如此温柔,亲切!说我不该每次一端酒杯来就非喝一瓶不可。

  “别这样,”她说,“想想你的绿蒂吧!”

  “想!”我反驳道,“还用得着你叫我想吗?我在想啊!──不只是想!你时刻都在我的心中。今天,我就坐在你不久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地方……”

  她引开话题,不让我讲下去。好朋友,我算完了!她想怎样处置我,就可以怎样处置。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我感谢你,威廉,感谢你对真诚的同情,感谢你的忠告;我请你放心。让我忍受下去吧,我尽管疲惫不堪,仍然有足够的力量支撑到底。我尊重宗教信仰,这你知道;我觉得,它是某些虚弱者的拐杖,奄奄一息者的振奋剂。不过,它难道能够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么?必须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么?要是你看一看这个广大的世界,你就会发现有成千上成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宗教信仰并非如此,而且将来也不会如此,无论是旧教还是新教。难道我就非有宗教帮助不可么?圣子耶稣自己不是说过,只有那些天父交给他的人,才能生活在他周围么?要是天父没有把我交给他怎么办?要是如我的心所告诉我,天父希望把我留给自己怎么办?──我请你别误解我,别把这些诚心诚意的话看成是讽刺。我是在对你披肝沥胆,否则我就宁可沉默;因为,对于这一切大家和我一样都不甚了然的事情,我是很不乐意开口的。人不是命中注定要受完他那份罪,喝完他那杯苦酒吗?既然天堂里的上帝呷了一口都觉得这酒太苦,我为什么就得充好汉,硬装作喝起来甜呢?此刻,我的整个生命都战栗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过去象闪电似地照亮了未来的黑暗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沦,世界也将随我走向毁灭;在这样可怕的时刻,我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那个被人压迫、孤立无助、注定沦亡的的可怜虫,他在最后一刻不也鼓足力气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上帝啊,上帝!你干吗抛弃我?”那么,我为何就该羞于流露自己的情感,就该害怕这位把天空象手帕一样卷起的神之子尚且不免的一刻呢?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出,她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一种将把我和她自己都毁掉的毒酒;而我呢,也满怀欣喜地接过她递过来置我于死地的酒杯,一饮而尽。为什么她要常常──常常吗?不,也不常常,而是有时候──,为什么有时候她要那么温柔地望着我,要欣然接受我下意识的情感流露,要在额头上表现出对我的痛苦的同情呢?

  昨天,当我离开时,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

  亲爱的维特!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叫我做亲爱的,叫得我周身筋骨都酥软了。我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等到夜里要上床睡觉时,还自言自语叨咕了半天,最后竟冒出一句:“晚安,亲爱的维特!”说罢自己禁不住笑起自己来。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向上帝祈祷:“让她成为我的吧!”尽管如此,我却常常觉得她就我的。我不能祈祷:“把她给我吧!”因为她属于另外一个人。我常常拿理智来克制自己的痛苦;可是,一当我松懈下来,我就会没完没了地反驳自己的理智。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到了旬多么痛苦。今天她对我的瞥,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当时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我沉默无语,她也久久地望着我。如今,我在她身上已见不到动人的妩媚,见不到智慧的光辉; 这一切在我眼前业已消失。她现在打动我的,是一种美好得多的目光,是一种饱含着无比亲切的同情、无比甜蜜的怜悯的目光。为什么我不可以跪倒在她脚下呢?为什么我不可以搂住她的脖子,以无数的新吻来报答她呢?为了避开我的盯视,她坐到钢琴前,伴着琴声,用她那甜美、低婉的歌喉,轻轻唱起了一支和谐的歌。我从来还未看见她的嘴唇象如此迷人过;它们微微翕动着,恰似正在吸吮那象清泉般从钢琴中涌流出来的一串串妙音;同时,从她的玉口内,也发出来神奇的回响。──是的,要是我能用言语向你说清这情景就好了!──我再也忍不住,便弯下腰去发誓说:可爱的嘴唇啊,我永远也不会冒昧地亲吻你们,因为你们是天界神灵浮泛的所在啊!──然而……我希望……哈,你瞧,这就象立在我灵魂前面的一道高墙……为了幸福我得翻过墙去……然后下地狱补赎罪过!──罪过?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讲:“你的命运反正就这样;祝祷别人都幸福吧──还从来没谁象你这样受过苦哟。”随后,我便读一位古代诗人的作品,读着读着,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心。我要受的罪真是太多了!唉,难道在我以前的人们都这样不幸过么?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不,不,我注定振作不起来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碰见叫我心神不定的事情。比如今天吧!呵,命运!呵,人类!

  下午时分,我沿着河边散步,没有心思回去吃饭。四野一片荒凉,山前刮来阵阵湿冷的西风,灰色的雨云已经窜进峡谷里远远地,我瞅见一个穿着件破旧的绿色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象是正在采摘野花似的。我走到近旁,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模样十分怪异。脸上最主要的神情是难言的悲哀,但也透露着诚实与善良。黑色的头发用簪子在脑顶别成了两个卷儿,其余部分则编成一条大辫子拖在背后,看衣着是个地位低微的人。我想,他对我去过问他的事是不会见怪的,因此便与他搭起话来,问他找什么。

  “找花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可一朵也找不着。”

  “眼下可不是找得到花的季节啊,”我说着微笑了。

  “花倒是多得很,”他边讲边向我走下来。“在我家的园子里,长着玫瑰和两忍冬花,其中一种是我爹送我的,长起来就跟草一般快;我已经找了它两天,就是找不着。这外边也总开着花,黄的,蓝的,红的,还有那矢车菊的小花儿才叫美呢。不知怎的我竟一朵也找不到……”

  我感到情况有些蹊跷,便绕个弯儿问:“你要这些花干吗呢?”

  他脸上一抽动,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您可别讲出去啊,”说时他把食指搁在嘴唇上,“我答应了送给我那心上人儿一束花。”

  “这很好嘛,”我说。

  “嗬,”他道,“她有好多好多别的东西,可富着呐。”

  “尽管这样,她还是一定您这束花,”我应着。

  “嗬,”他接着讲,“她有许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

  “她叫什么来着?”

  “唉,要是联省共和国雇了我,我就会是另一个人啦!”他说,“可不,有一阵子,我过得挺不错。现在不成了,现在我……”

  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望着苍空,其它一切全明白了。

  “这么说,您也曾经幸福过?”我问。

  “唉,要能再象那时候一样就好喽!”他回答。“那时候,我舒服,愉快,自由自在,就跟水中的鱼儿似的!”

  “亨利希!”这当儿一个老妇人喊着,循着大路走来。“亨利希,你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快回家吃饭吧!”

  “他是您儿子吗?”我走过去,问。

  “可不,我的可怜的儿子!”她回答,“上帝罚我背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啊。”

  “他这样多久了?”我问

  “象这样安静才半年,”她说,“就这样还得感谢上帝。从前他一年到头都大吵水闹的,只好用链子锁在疯人院里。现在不招惹任何人了,只是还经常跟国王和皇帝们打交道。从前,他可是个又善良又沉静的人,能供养我,写得一手好字;后来突然沉思默想起来,接着便发高烧,高烧过后便疯了;现在便是您看见的这个样子。要是我把他的事讲给您听,先生……”

  我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问:

  “他说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自在,很幸福,这指的是怎么一个时候呢?”

  “这傻小子!”她怜悯地笑了笑,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昏知的那段时间,他常常夸耀它。当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经完全失了常。”

  这话于我犹如一声霹雳,我塞了一枚银币在老妇人手里,他皇逃离了她的身边。

  “你那时是幸福的呵!”我情不自已地喊着,快步回城去。“那时候,你自在得如水中的游鱼!──天堂里的上帝,难道你注定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只有在具有理智以前,或者重新丧失理智以后,才能是幸福的么?──可怜的人!但我又是多么羡慕你的神经失常,知觉紊乱呵!你满怀着希望到野外来,为你的女王采摘鲜花,在冬天里!你为采不到鲜花而难过,不理解为什么竟采不到。而我呢,从家里跑出来时既无目的,也无希望,眼下回家去时依然如此。你幻想着,要是联省共和国雇用你,你就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幸福啊,谁要能把自身的不幸归于人世的障碍!你感觉不出,感觉不出,你不的不幸原本存在于你破碎的心中,存在于你被搅乱了的头脑里;而这样的不幸,全世界所有的国王也帮你消除不了啊。”

  谁要嘲笑一个病人到远方的圣水泉去求医,结果反倒加重自己的病痛,使余生变得更难忍爱,谁就不得善终!谁要蔑视一个为摆脱良心的不安和灵魂的痛苦而去朝拜圣墓的人,谁同样不得善终!要知道这个朝圣者,他的脚掌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踏下的每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都是一滴镇痛剂;他每坚持着朝前走一天,晚上躺下时心里都要轻松得多。──难道你们能把这称作是妄想么,你们这些舒舒服服坐在软垫子上的清谈家?──妄想!上帝呵,你看见我的眼泪了吧!你把人已经造的够可怜了,难道还一定得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来把他仅有的一点点东西,仅有的一点点对于你这博爱者的信任,也统统夺走么?要知道对于能治百病的仙草的信任,对于葡萄的眼泪的信任,也就是对于你的信任,相信你能赋予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疗疾病和减轻痛苦的力量,而我无时无刻不需要这种力量。我所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呵,曾几何时,你使我的心灵那么充实,如今却又转过脸去不再理我!父亲呵,把我召唤到我身边去吧,别再沉默无语;你的沉默使我这颗焦渴的心再也受不了啦!难道一个人,一个父亲,在自己的儿子突然归来,搂住他的脖子喊叫“我回来了,父亲”的时候,他还能生气么?别生气,如果我中断了人生之旅程,没有如你所希望那样苦捱下去。举世无处不一个样:劳劳碌碌,辛辛苦苦,而后才是报酬和欢乐;可这于我有何意义?我只有在你所在之处才得安适,我愿意在你的面前来吃苦和享乐。──而你,仁慈的天父,难道会赶我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