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七二年五月五日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因为我的故乡离途经的某地只有六英里,我于是打算再去看看它,回忆回忆那些业已逝去的充满幸福梦想的日子。想当年,父亲故去以后,母亲领着我离开可爱的家园,把自己关进了城里;如今我又要走进她曾领着我出来的同一道门里去。再见,威廉,我在途中会给你写信的。

一七七二年五月九日

我怀是朝圣者的虔敬心情,完成了我的故乡之行;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感曾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在出城向S地走一刻钟处的那株大菩提树旁,我叫车夫停了下来。我下了车,邮车继续往前走,自己准备步行,以便随心所欲地唤起对往事的回忆,尽情地加以重温。瞧我又站在这株菩提树下啦!儿时,我曾无数次地以它为散步的终点和目的。世事无常!当初,无知而幸福的我多么渴望到那陌生的世界里去,为我的心寻找丰富的营养,无尽的享受,使我郁闷焦躁的胸怀得以舒畅,得到满足;如今,我从广大的世界上归来,我的朋友呵,可希望已一个个破灭,理想也尽皆消亡!

我看见那些山峰仍兀立眼前,我曾多少次希望去攀登它们呵!我曾几小时小时地坐在这菩提树下,心儿却已飞过山去,尽情地神游在山后的森林与峡谷中;在我眼里,它们显得如此亲切,如此神秘。每当到了回家的时刻,我又多么恋恋不舍,愿离开这可爱的所在呵!

离城渐渐近了。所有古老的、熟悉的花园小屋都得到了我的问候,而新建的却令我反感,一如其它所有由人们造成的变化。我穿过城门,一下子就感觉自己到了家。好朋友,我不想细谈;这些对我具有极大魅力的事物,讲出来却十分单调乏味。我决定下塌在市集广场上,紧靠着我们家的老屋。我在散步时发现,我们被一位认真的老太太塞在里边度过了童年时代的教室,如今已变成一家杂货铺。我回味着在这间小屋里经历过的不安,悲伤,迷惘和恐惧。──几乎每跨一步,我都能遇上吸引我注意的事物;即使一个朝圣者到了圣城,也找不到如此许多值得纪念的地方,他的心也很难充满如许多神圣的激情呵。──仅举千百件经历中的一件为例。我沿河而下,走到了一个有农场的地方;从前我也常来这儿,我们男孩子们练习用扁平的石块在这里的河面上打水飘儿。我还记忆犹新的是,我有时站在江边目送着江水,心中充满了奇妙的预感,脑子里想象着江水正要流去的不可思议的地域,便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到了尽头;尽管如此,我仍然努力想下去,直到终于忘情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你瞧,朋友,我们那些杰出的祖先尽管孤陋寡闻,却也非常幸福!他们的感情和诗是那么天真!当俄底修斯讲到无垠的大海和无边的大地时,他的话是那么真实、感人、诚挚、幼稚而又十分神秘。现在我可以和每一个学童讲,地球是贺的,可这又对我有何用处呢?人只需要小小一块土地,便可以在上边安安乐乐;而为了得到安息,他所需的地方就更小了。

眼下我已信在侯爵的猎庄上。这位爵爷待人真诚随和,倒也十分好处。可在他周围,却有一些令我简直莫名其妙的人。他们似乎并非奸诈之徒,但又没有正派人的样子。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是诚实的,但仍不能予以信赖。最令我感觉不快的是,侯爵经常人云亦云,高谈阔论,讲一些听到和读到的东西。

再说,他之重视我的智慧和才气,也胜过重视我的心;殊不知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才是我的一切力量,一切幸福,一切痛苦以及一切一切的唯一源泉!唉,我知道的东西谁都可以知道;而我的心却为我所独有。

一七七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我脑子里有过一个计划;但在它实现以前,我本不想告诉你。现在反正成不了功,说说也无妨。我曾经希望去从军!这个想法在我心中久已有之;我所以追随侯爵来到他庄上,主要目的也在于此,因为他是XXX地方的现役将军。一次在散步时,我把自己的打算透露给他;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说除非我真的有此热情,而不是一时胡思乱想,否则我就必须听从他的规劝。

一七七二年六月十一日

随你讲什么吧,反正我是呆不下去了。你要我在这儿干吗呢?日子长得叫我难过。至于侯爵,他待我要说多好有多好,可我仍然感到不自在。归根到底,我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他是个有理解力的,但也仅仅是平平庸庸的理解力罢了;与他交往带给我的愉快,不见得比读一本好书来得多。我打算再呆八天,然后又四处漂泊去。我在此间干的最有意义的事是作画。侯爵颇具艺术感受力;他要是不受讨厌的科学概念和流行术语的局限,对艺术的理解就会更深刻一些。有不少次,正当我兴致勃勃地领丰在自然与艺术之宫中畅游,他却突然自作聪明,从嘴里冒出一句艺术行话来,把我直恨得牙痒痒的。

一七七二年六月十六日

唉,我不过是个漂泊者,是个在地球上来去匆匆的过客?难道你们就不是么?

一七七二年六月十八日

我打算去哪儿?让我对说实话吧。我不得不在此地再逗留十四天,然后准备考虑去参见X地的一些矿井;但参观矿井压根儿不算回事,目的还是想借此离绿蒂近一些,如此而已。我自己也不禁笑自己这颗心来;但笑尽管笑,却仍然迁就了它。

一七七二年七月二十九日

不,这样很好!好得无以复加!……我……她的丈夫!呵,上帝,是你创造了我,要是你还给了我这个福分,那我这一生除了向你祈祷以外,便什么也不再做。我不想反抗命运,饶恕我的这些眼泪,饶恕我的这些痴心妄想吧!──她做我的妻子!要是我能拥抱这个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儿,那我就……

每当阿尔伯特搂住她纤腰的时候,呵,威廉,我的全身便会不寒而栗。

然而,我可以道出真情吗,威廉?为什么不可以?她和我在一起会比和他在一起幸福啊!他不是那个能满足她心中所有愿望的人。他这人缺乏敏感,缺乏某种……随你怎么理解吧,总之,在读到一本好书的某个片断时,他的心不会产生强烈的共鸣,象我的心和绿蒂的心那样;还我们发表对另外某个人的行为的感想时,情况同样如此。亲爱的威廉!他虽说也专心一意地爱着她,但这样的爱尽可以获得任何别的报偿啊!

一个讨厌的来访者打断了我。我的泪水已经擦干,心也乱了。再见,好朋友!

一七七二年八月四日

不只我一个人的处境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失望了,所有的人都遭到命运的欺骗!我去看望住在菩提树下那位贤慧的妇人。她的大儿子跑上来迎接我;听见他的欢叫声,母亲也走了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她第一句就告诉我:“先生,我的汉斯已经死了!”──汉斯是她最小的儿子。我无言以对。──“还有我的丈夫,”她继续说,“他也两手空空地从瑞士回家来,要不是遇着些好人,他不讨饭才怪哩。他在半道上得了寒热病。”──我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送了一点儿钱给她的小孩;她请我收下几只苹果,我接过了,带着忧伤的回忆离开了那地方。

一七七二年八月二十一日

一眨眼,我的境况完全变了。有几次,我眼前又闪现过生活的欢愉的光辉,但可惜转瞬即逝!──每当我堕入忘我的梦幻中,我便禁不住产生一个想法:“要是阿尔伯特死了又将怎样呢?你会的!是的,她也会……”随后,我便跟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追去,直至被领到悬崖边上,吓得浑身战栗着往后退。

我出得门来,循着当初去接绿蒂参加舞会的大路走啊走啊,可是光景全非了!一切已如过眼云烟!没有留下昔日世界的一丝痕迹,半缕情绪。我的心境恰似一个回到自己宫堡中来的幽灵:想当初,他身为显赫的王侯,建造了这座宫堡,对它极尽豪华装饰之能事,后来临终时又满希望地把它遗留给自己的爱子;看眼前,昔日的辉煌建筑已烧成一片废墟。

一七七二年九月三日

我有时真不能理解,怎么还有另一个人能够爱她,可以爱她;要知道我爱她爱得如此专一,如此深沉,如此毫无保留,除她以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没有了呵!

一七七二年九月四日

是的,就是这样,正自然界已转入秋天,我的心中和我的周围也已一派秋意。我的树叶即将枯黄,而邻近我的那些树木却在落叶了。我上次刚到些地,不是对你讲过一个青年农民么?这次在瓦尔海姆我又打听他的情况,人家告诉我,他已经被解雇了;此外就谁也不肯再讲什么。昨天,在通往邻村的路上,我碰见他,与他打招呼,他于是给我讲了他的故事。要是我现在再讲给你听,你将很容易理解,这个故事为何令我感动不已。可是,我干吗要讲这一切,干吗不把所有令我担忧、令我难受的事情藏在自己心中,而要让你和我一样不痛快呢?干吗我要给你一次一次机会,让你来怜悯我,骂我呢?随它去吧,这也许是我命中注定了的!

经我问起,这青年农民才带着默默的哀愁──我看还有几分羞怯──讲起他自己的事。但一讲开,他就突然象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态度变得坦率起来,向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开始抱怨他的不幸。我的朋友,我现在请你来判断他的每一句话吧!

他承认,不,他是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甜蜜和幸福的在追述,他对自己女东家的感情如何与日俱增,弄到后来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他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嗓子眼好似给堵住了一样。人家不让他做的事,他做了;人家吩咐他做的事,他又给忘了,恰象有个恶鬼附了体。直到有一天,他知道她在阁楼上,便跟着追了上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吸引了去。由于她怎么也不听他的请求,他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竟想对她动起蛮来;不过上帝作证,他对她的存心始终是正大光明的,别无其它欲念,中是想娶她做老婆,让她和他一起过日子而已。因为已经讲了相当久,他开始结巴起来,就象一个还有话讲但又不好出口的人似的。最后,他还是很难为情地向我坦白,她允许了他对自己作一些小小的亲热表示,让他成为她的知己。他曾两三次中断叙述,插进来反复申辩说,他讲这些不是想败坏她的名誉,并且表示,他仍象过去一样地爱她,尊重她,要不是为了叫我相信他并非完全是个头脑发昏的家伙,他才不会把这些事泄漏出来呐。

喏,好朋友,我又要重弹我永远弹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想象出这当时站在我跟前、眼下也仍象站在我跟前的人是个啥样子,那该多好呵!要是我能正确地讲述一切,让你感觉出我是如何同情他的命运,不得不同情他的命运,那该多好呵!总之,由于你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本人,你就会十分清楚地知道,是什么使我的心向着一切不幸者,尤其是这个不幸的青年农民。

我在重读此信时,发现忘记了讲故事的结尾:而结尾如何是很容易猜想的。女东家没有同意他,她的兄弟也插了手。此人早就恨他,早就巴不得把他撵走,生怕自己姐姐一改嫁,他的孩子们就会失去财产继承权;她本身没有子女,所以他们眼下是大有望头的。这位舅老爷不久便赶走了年轻人,并且大肆张扬,闹得女东家本人即便再想找他回去也不可能了。眼下她已另雇了一个长工;而为着这个长工,据说她又和自己的弟弟吵翻了,人家断定她会嫁给他,可她弟弟却死活不答应。

我对你讲的一切绝无夸大,绝无涂脂抹粉;相反,倒可以说讲得不好,不来劲,而且是用我们听惯了的无伤大雅的语言在讲,也就失去原有的情致。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心,这样的热诚,才不是诗人杜撰得出来的哩!如此纯真的情感,只存在于那个被我们称为没教养的、粗鲁的阶级中。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实际上是被教养成了一塌糊涂的人!毕恭毕敬地读读这个故事吧,我求你。今天我由于写下了它,心情格外平静;再说,你从我的字迹也看得出,我可不是象平时那样心慌意乱,信手涂鸦的呵。读吧,亲爱的威廉,并且在读的时候想着,这也是你的朋友的故事。可不是么,我过去的遭遇和他一样,将来也会一样;只是我不如这个穷苦的不幸者一半勇敢,一半坚决,我几乎没有拿自己自己与他相比的勇气。

一七七二年九月五日

她的丈夫在乡下办事,她写了一张便条给他,开头一句是:

“亲爱的,我的好人,你赶快回来吧,我怀着无比的喜悦期待着你。”

碰巧一位朋友带来消息,说他有些事务未了,不能马上回来。这样字条便一直摆在桌,当晚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读着读着就微笑了。她问我笑什么。

“人的想象力真是神赐的礼物。”我脱口说出,“我有一会儿恍忽觉得,它就是写给我的哟。”

她听了不再言语,样子似乎不高兴;我也只好沉默下来。

一七七二年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脱掉我第一次带绿蒂跳舞时穿的那件青色燕尾服;它式样简朴,穿到最后简直看不得了。我又让裁缝完全照样做了一件,同样的领子,同样的袖头,再配上一色的黄背心和黄裤子。

可新做的总不能完全称我的心。我不知道……我想,过段时间也许会好一点吧。

一七七二年九月十二日

为了接阿尔伯特,她出站去了几天。今天我一跨进她房间,她便迎面走来,我于是高高兴兴地吻了她的手。

人镜台旁飞来一只金丝雀,落在她的肩上。

“一个新朋友,”她一边说,一边把雀儿逗到她手上,“是送给小家伙们的。你瞧多可爱!你瞧!每次我喂它面包,它都扑打双翅,小喙儿啄起来可真灵巧。它还和我接吻哩,你瞧!”

她说着便把嘴唇伸给金丝雀,这鸟儿也将自己的小喙子凑到她的芳唇上,仿佛确曾感受到的自己所享受的幸福似的。

“让它也吻吻你吧,”绿蒂道,同时把金丝雀递过来。

这鸟喙儿在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之间起了沟通作用,和它轻轻一接触,我仿佛就吸到了她的芳泽,心中顿时充满甜美无比的预感。

“它和你接吻并非毫无贪求,”我说,“它是在寻找食粮,光亲热一下会令它失望而去的。”

“它也从我嘴里吃东西,”她说。──她就真用嘴唇衔着几片面包屑递给它;在她那嘴唇上,洋溢着最天真无邪和愉快幸福的笑意。

我转开了脸。她真不该这样做啊!不该用如此天真无邪而又令人销魂的场面,来刺激我的想象力,把我这颗有时已被对生活的淡漠摇得入睡了的心重又唤醒!──为什么不该呢?──她是如此信赖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一七七二年九月十五日

我真给气疯了,威廉,世上还有点价值的东西本已不多,可是人们仍不懂得爱护珍惜。你知道那两株美丽的胡桃树,那两株我和绿蒂去拜访一位善良的老牧师时曾在它们底下坐过的胡桃树!一想到这两株树,上帝知道,我心中便会充满最大的快乐!它们把牧师家的院子变得多么幽静,多么荫凉呵!它们的枝干是那样挺拔!看着这两株树,自然便会怀念许多年前栽种它们的那两位可敬的牧师。乡村学校的一个教员向我们多次提到他俩中一位的名字,这名字还是他从自己祖父口里听来的。人都讲,这位牧师是个很好的人;每当走到树下,你对他的怀念便会显得神圣起来。告诉你,威廉,当我们昨天谈到这两株树已给人砍了的时候,教员就已眼泪汪汪的。砍了!我气得几乎发疯,恨不能把那个砍第一斧头的狗东西给宰啦。说到我这个人,那真是只要看见自己院子里长的树中有一棵快老死了,心里也会难过得要命。可也有一样,亲爱的朋友,人们到底还是有感情的!全村老小都抱怨连天;我真希望牧师娘子能从奶油、鸡蛋以及其它东西上感觉出,她给村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因为这个新牧师的老婆(我们的老牧师已经去世),一个瘦削而多病的女人,她有一切理由不喜欢这个世界,世人中也没有一个喜欢她;而她正是砍树的罪魁。这个自命博学的蠢女人,她还混在研究《圣经》的行列里,起劲地要对基督教进行一次新式的、合乎道德的改革,对拉瓦特尔的狂热不以为然;她的健康状况糟透了,因此在人世上全无欢乐可言。也只有这样一个家伙,才可能干出砍树的勾当来。你瞧我这气真是平不了啦!试想一想,就因为树叶掉下来会弄脏弄臭她的院子,树顶会挡住她的阳光,还有胡桃熟了孩子们会扔石头去打等等;据说这些都有害于她的神经,妨碍她专心思考,妨碍她在肯尼柯特、塞姆勒和米夏厄里斯之间进行比较权衡。我看见村民们特别是老人如此不满,便问:“你们当时怎么竟任人家砍了叫?”

他们回答:“在我们这地方,只要村长想干什么,你就毫无办法。”

可有一点倒也公平:牧师从自己老婆的怪癖中从未得到过甜头,这次意想捞点好处,于是打算与村长平分卖树的钱;谁知镇公所知道了说,请把树送到这儿来吧!因为镇公所对长着这两棵树的牧师宅院从来拥有产权,便将它们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树反正砍倒啦!呵,可惜我不是侯爵!否则我真想把牧师娘子、村长和镇公所统统给……侯爵……可我要真是侯爵,哪儿还会关心自己领地内的那些树啊?

一七七二年十月十日

每当我看见她那双黑眼睛,我的心中便十分快乐!使我感到不安的是,阿尔伯特似乎并不那么幸福,不象他希望……,不如我自以为会……,要是我……

我本不爱用删节号,但在这儿没有其它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思;即使如此,我想也说得够清楚了。

一七七二年十月十二日

莪相已从我心中把荷马排挤出去。这位杰出的诗人领我走进了一个何等样的世界呵!我漂泊在荒野里,四周狂风呼啸,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下,狂风吹开了弥漫的浓雾,现出了先人的幽灵。我听见从山上送来的林涛声中,夹杂着洞穴里幽灵们的咽咽哭泣声,以及在她的爱人──那高贵的战死者长满青苔的坟茔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少女的泣诉。蓦然间,我瞅见了他,瞅见了在荒野里寻觅自己祖先的足迹的白发行吟诗人;可他找到的,唉,却中是他们的墓碑。随后,他叹息着仰望夜空中灿烂的金星,发现它正要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而往昔的时光便活现在他英雄的心中;要知道这和蔼的星光也曾照临过勇士们的险途。这明月也曾辉耀过他们凯旋归来时扎着花环的战船啊。在白发诗人的额间,我发现了深深的苦闷;我看见这最后一位孤独的伟人,他正精疲力竭地向着自己的坟墓蹒跚行去,一边不断从已故亲人的虚我力的存在中吸取令人感到灼痛的快乐,俯视着冰冷的土地和在狂风中摇曳不定的深草,一边口里呼道:“有个漂泊者将会到来,他曾见过我的美好青春;他将会问:‘那位歌手在哪里?芬戈杰出的儿子在哪里?’他的脚步将踏过我的坟头,他将在大地上四处将我寻索,但却找不着我。”

啊,朋友!我真愿象一位忠诚的卫士拔出剑来,一下子结果我这位君王,以免他慢慢死去的痉挛的痛苦,然后再让我的灵魂去追随这位获得解放的半神。

一七七二年十月十九日

多么空虚啊!我的胸口这儿觉得可怕的空虚!──我常常想,哪怕你能把她拥抱在心口一次,仅仅一次,这整个的空虚就会填满。

一七七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好朋友,我将会确信,越来越确信,一个人生命的价值是很少的,非常非常少!一个女朋友来看绿蒂,我便退到隔壁房间,拿起一本书来读,却读不下去,随后又取过一支笔想写点什么。这当儿,我听见她们在低声交谈,相互报告一些不足道的事,无外乎谁谁结了婚,谁谁生了病、病得很重这类的本地要闻。

“她现在老是干咳,脸上颧骨这么高,还常常晕倒,我看是活不长喽,”客人说。

“那个N.N的情况也一样糟,”绿蒂应道。

“他已经浮肿了,”客人又讲。

听她俩这么聊着,我在想象中已去到那两个可怜人的病塌前,看见他们如何苦苦挣扎,留恋生命,如何……

可是,威廉呵,我这两位女士却满不在乎地谈着他们,就象谈一个素不相识快死了似的!我环顾四周,打量着我所在的房间,打量着放在这儿那儿的绿蒂的衣物,阿尔伯特的文书,以及这些我现在已经十分熟悉的家具,乃至这个墨水池,心里不禁就想:“瞧,你现在对这个家庭有多么重要啊!太太重要了!你的朋友们敬重你。你常常带给他们快乐;而你的心里也觉得,似乎离了他们你就活不下去。可是──你要是这会儿走,从他们的圈子里消失了,他们又将多久会感到失去你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了缺陷呢?多久?唉,人生才叫无常呵!他甚至在对自己的存在最有把握的地方,在留下了他存在的唯一真实印记的地方,在他的亲爱者的记忆中,在他们的心坎里,也注定了要熄灭,要消失,而且如此的快!

一七七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人对人竟如此地缺少价值,一想起来我常常恨不得撕破自己的胸膛,砸碎自己的脑袋。唉,要是我不带来爱情、欢乐、温暖的幸福,人家就不会白白给我;另一方面,就算我心里充满了幸福,也不能使一个冷冰冰地、有气无力地站在我面前的人幸福啊。

同日晚

我具有再多精力,也会被对她的热情吞噬掉;我具有最多的天赋,没有她一切都将化作乌有。

一七七二年十月三十日

我已有上百次几乎就要拥抱她了!伟大的主知道,当一个人面前摆着那么可爱的东西而又不能伸出手去攫取时,他心头会多难受。攫取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欲望。婴儿不总是伸出小手抓他们喜爱的一切么?──可我呢?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在上床时常常怀着这样一种希冀,是的,有时甚至是渴望:不要再醒来了吧!──因此,第二天,当我早上睁开眼睛又见到太阳时,心里便异常难受。唉,要是我在心绪不佳时能怪天气,怪第三者,怪一件没做成功的事情,那也倒也,我身上的难受劲儿定会减少一半。多可悲啊,我的感觉千真成确,一切的过错全在我自己!──不,不是过错。总之,正如一度一切幸福的根源全存在于我本身,一切痛苦的根源也在我自己身止。当初,我满心欢喜地到处游逛,走到哪儿,哪儿就变成了天国,心胸开阔得可以容得下整个宇宙,难道这个我不是同一个人么?可如今,这颗心已经死去,从中再也涌流不出欣喜之情;我的眼睛枯涩了,再也不能以莹洁的泪水滋润我的感官;我的额头更是可怕地皱起来啦。我痛苦之极;我已失去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欢乐,唯一神圣的、令我振奋的力量,我用它来创造自己周围的世界的力量,这力量业已消逝!

我眺望远处的山岗,只见日光刺破岗上的浓雾,洒布在下面静静的草地上;在已经落叶的柳丝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缓缓向我流来……呵,要是这如此美好的景色已象一幅漆画似的在我眼前凝滞不动,不能再娱悦我心,使它产生出丝毫的幸福感觉,那我这整个人在上帝面前不就成了一口干涸的水井,一只破底儿的水桶么。我常常扑到在地,泪流满面的地祈求上苍,象一个头顶上是铁青色的天,四周是干裂的土地的农夫在祈雨一样。

但是,唉,我感觉到,上帝绝不会因为我们拚命哀求就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那些我一回首就心里难过的过去的时光,它们为何又如此幸福呢?那时我是十分耐心地期待着他的精神来感召我,满怀感激地、专心一意地接受着他倾注到我身上的欢愉。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八日

她责备我不知节制!啊,态度是如此温柔,亲切!说我不该每次一端酒杯来就非喝一瓶不可。

“别这样,”她说,“想想你的绿蒂吧!”

“想!”我反驳道,“还用得着你叫我想吗?我在想啊!──不只是想!你时刻都在我的心中。今天,我就坐在你不久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地方……”

她引开话题,不让我讲下去。好朋友,我算完了!她想怎样处置我,就可以怎样处置。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我感谢你,威廉,感谢你对真诚的同情,感谢你的忠告;我请你放心。让我忍受下去吧,我尽管疲惫不堪,仍然有足够的力量支撑到底。我尊重宗教信仰,这你知道;我觉得,它是某些虚弱者的拐杖,奄奄一息者的振奋剂。不过,它难道能够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么?必须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么?要是你看一看这个广大的世界,你就会发现有成千上成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宗教信仰并非如此,而且将来也不会如此,无论是旧教还是新教。难道我就非有宗教帮助不可么?圣子耶稣自己不是说过,只有那些天父交给他的人,才能生活在他周围么?要是天父没有把我交给他怎么办?要是如我的心所告诉我,天父希望把我留给自己怎么办?──我请你别误解我,别把这些诚心诚意的话看成是讽刺。我是在对你披肝沥胆,否则我就宁可沉默;因为,对于这一切大家和我一样都不甚了然的事情,我是很不乐意开口的。人不是命中注定要受完他那份罪,喝完他那杯苦酒吗?既然天堂里的上帝呷了一口都觉得这酒太苦,我为什么就得充好汉,硬装作喝起来甜呢?此刻,我的整个生命都战栗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过去象闪电似地照亮了未来的黑暗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沦,世界也将随我走向毁灭;在这样可怕的时刻,我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那个被人压迫、孤立无助、注定沦亡的的可怜虫,他在最后一刻不也鼓足力气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上帝啊,上帝!你干吗抛弃我?”那么,我为何就该羞于流露自己的情感,就该害怕这位把天空象手帕一样卷起的神之子尚且不免的一刻呢?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出,她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一种将把我和她自己都毁掉的毒酒;而我呢,也满怀欣喜地接过她递过来置我于死地的酒杯,一饮而尽。为什么她要常常──常常吗?不,也不常常,而是有时候──,为什么有时候她要那么温柔地望着我,要欣然接受我下意识的情感流露,要在额头上表现出对我的痛苦的同情呢?

昨天,当我离开时,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

亲爱的维特!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叫我做亲爱的,叫得我周身筋骨都酥软了。我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等到夜里要上床睡觉时,还自言自语叨咕了半天,最后竟冒出一句:“晚安,亲爱的维特!”说罢自己禁不住笑起自己来。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向上帝祈祷:“让她成为我的吧!”尽管如此,我却常常觉得她就我的。我不能祈祷:“把她给我吧!”因为她属于另外一个人。我常常拿理智来克制自己的痛苦;可是,一当我松懈下来,我就会没完没了地反驳自己的理智。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到了旬多么痛苦。今天她对我的瞥,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当时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我沉默无语,她也久久地望着我。如今,我在她身上已见不到动人的妩媚,见不到智慧的光辉;这一切在我眼前业已消失。她现在打动我的,是一种美好得多的目光,是一种饱含着无比亲切的同情、无比甜蜜的怜悯的目光。为什么我不可以跪倒在她脚下呢?为什么我不可以搂住她的脖子,以无数的新吻来报答她呢?为了避开我的盯视,她坐到钢琴前,伴着琴声,用她那甜美、低婉的歌喉,轻轻唱起了一支和谐的歌。我从来还未看见她的嘴唇象如此迷人过;它们微微翕动着,恰似正在吸吮那象清泉般从钢琴中涌流出来的一串串妙音;同时,从她的玉口内,也发出来神奇的回响。──是的,要是我能用言语向你说清这情景就好了!──我再也忍不住,便弯下腰去发誓说:可爱的嘴唇啊,我永远也不会冒昧地亲吻你们,因为你们是天界神灵浮泛的所在啊!──然而……我希望……哈,你瞧,这就象立在我灵魂前面的一道高墙……为了幸福我得翻过墙去……然后下地狱补赎罪过!──罪过?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讲:“你的命运反正就这样;祝祷别人都幸福吧──还从来没谁象你这样受过苦哟。”随后,我便读一位古代诗人的作品,读着读着,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心。我要受的罪真是太多了!唉,难道在我以前的人们都这样不幸过么?

一七七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不,不,我注定振作不起来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碰见叫我心神不定的事情。比如今天吧!呵,命运!呵,人类!

下午时分,我沿着河边散步,没有心思回去吃饭。四野一片荒凉,山前刮来阵阵湿冷的西风,灰色的雨云已经窜进峡谷里远远地,我瞅见一个穿着件破旧的绿色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象是正在采摘野花似的。我走到近旁,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模样十分怪异。脸上最主要的神情是难言的悲哀,但也透露着诚实与善良。黑色的头发用簪子在脑顶别成了两个卷儿,其余部分则编成一条大辫子拖在背后,看衣着是个地位低微的人。我想,他对我去过问他的事是不会见怪的,因此便与他搭起话来,问他找什么。

“找花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可一朵也找不着。”

“眼下可不是找得到花的季节啊,”我说着微笑了。

“花倒是多得很,”他边讲边向我走下来。“在我家的园子里,长着玫瑰和两忍冬花,其中一种是我爹送我的,长起来就跟草一般快;我已经找了它两天,就是找不着。这外边也总开着花,黄的,蓝的,红的,还有那矢车菊的小花儿才叫美呢。不知怎的我竟一朵也找不到……”

我感到情况有些蹊跷,便绕个弯儿问:“你要这些花干吗呢?”

他脸上一抽动,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您可别讲出去啊,”说时他把食指搁在嘴唇上,“我答应了送给我那心上人儿一束花。”

“这很好嘛,”我说。

“嗬,”他道,“她有好多好多别的东西,可富着呐。”

“尽管这样,她还是一定您这束花,”我应着。

“嗬,”他接着讲,“她有许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

“她叫什么来着?”

“唉,要是联省共和国雇了我,我就会是另一个人啦!”他说,“可不,有一阵子,我过得挺不错。现在不成了,现在我……”

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望着苍空,其它一切全明白了。

“这么说,您也曾经幸福过?”我问。

“唉,要能再象那时候一样就好喽!”他回答。“那时候,我舒服,愉快,自由自在,就跟水中的鱼儿似的!”

“亨利希!”这当儿一个老妇人喊着,循着大路走来。“亨利希,你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快回家吃饭吧!”

“他是您儿子吗?”我走过去,问。

“可不,我的可怜的儿子!”她回答,“上帝罚我背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啊。”

“他这样多久了?”我问

“象这样安静才半年,”她说,“就这样还得感谢上帝。从前他一年到头都大吵水闹的,只好用链子锁在疯人院里。现在不招惹任何人了,只是还经常跟国王和皇帝们打交道。从前,他可是个又善良又沉静的人,能供养我,写得一手好字;后来突然沉思默想起来,接着便发高烧,高烧过后便疯了;现在便是您看见的这个样子。要是我把他的事讲给您听,先生……”

我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问:

“他说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自在,很幸福,这指的是怎么一个时候呢?”

“这傻小子!”她怜悯地笑了笑,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昏知的那段时间,他常常夸耀它。当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经完全失了常。”

这话于我犹如一声霹雳,我塞了一枚银币在老妇人手里,他皇逃离了她的身边。

“你那时是幸福的呵!”我情不自已地喊着,快步回城去。“那时候,你自在得如水中的游鱼!──天堂里的上帝,难道你注定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只有在具有理智以前,或者重新丧失理智以后,才能是幸福的么?──可怜的人!但我又是多么羡慕你的神经失常,知觉紊乱呵!你满怀着希望到野外来,为你的女王采摘鲜花,在冬天里!你为采不到鲜花而难过,不理解为什么竟采不到。而我呢,从家里跑出来时既无目的,也无希望,眼下回家去时依然如此。你幻想着,要是联省共和国雇用你,你就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幸福啊,谁要能把自身的不幸归于人世的障碍!你感觉不出,感觉不出,你不的不幸原本存在于你破碎的心中,存在于你被搅乱了的头脑里;而这样的不幸,全世界所有的国王也帮你消除不了啊。”

谁要嘲笑一个病人到远方的圣水泉去求医,结果反倒加重自己的病痛,使余生变得更难忍爱,谁就不得善终!谁要蔑视一个为摆脱良心的不安和灵魂的痛苦而去朝拜圣墓的人,谁同样不得善终!要知道这个朝圣者,他的脚掌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踏下的每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都是一滴镇痛剂;他每坚持着朝前走一天,晚上躺下时心里都要轻松得多。──难道你们能把这称作是妄想么,你们这些舒舒服服坐在软垫子上的清谈家?──妄想!上帝呵,你看见我的眼泪了吧!你把人已经造的够可怜了,难道还一定得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来把他仅有的一点点东西,仅有的一点点对于你这博爱者的信任,也统统夺走么?要知道对于能治百病的仙草的信任,对于葡萄的眼泪的信任,也就是对于你的信任,相信你能赋予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疗疾病和减轻痛苦的力量,而我无时无刻不需要这种力量。我所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呵,曾几何时,你使我的心灵那么充实,如今却又转过脸去不再理我!父亲呵,把我召唤到我身边去吧,别再沉默无语;你的沉默使我这颗焦渴的心再也受不了啦!难道一个人,一个父亲,在自己的儿子突然归来,搂住他的脖子喊叫“我回来了,父亲”的时候,他还能生气么?别生气,如果我中断了人生之旅程,没有如你所希望那样苦捱下去。举世无处不一个样:劳劳碌碌,辛辛苦苦,而后才是报酬和欢乐;可这于我有何意义?我只有在你所在之处才得安适,我愿意在你的面前来吃苦和享乐。──而你,仁慈的天父,难道会赶我走么?

一七七二年十二月一日

威廉!我上次信中讲的那个人,那个幸福的不幸者,过去就是绿蒂的父亲的秘书。他对她起了恋慕之心,先是暗暗滋长着,隐藏着,后来终于表示出来,因此丢掉了差事,结果发了疯。这一段话尽管干巴巴的,但请体会一下,这个故事是如何震动了我;我之所以写成象你读到的这个样子,因为阿尔伯特就是这样无动于衷地给我讲的。

一七七二年十二月四日

我求求你……你听我说吧,我这个人完了,再也忍受不住了!今天我坐在她房里……我坐着,她弹着琴,弹了各式各样的曲子,可支支曲子全都触动了我的心事!全都!全都!……你看怎么办?……她的小妹妹在我怀里打扮布娃娃。热泪涌进我的眼眶。我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的结婚戒指上……我的泪水滚落下来……这当儿,她突然弹起那支熟悉而美妙的曲调,我的灵魂顿时感到极大的安慰,往事立刻一件件浮上心头,我回忆起了初次听见这支曲调的美好日子,想到了后来的暗淡时日,想起了最终的不快和失望,以及……我在房里来回急走。心我紧迫得几至于窒息。

“看在上帝份上,”我嚷道,情绪激动地冲她跑去,“看在上帝份上,别弹啦!”

她停下来,怔怔地望着我。

“维特,”她笑吟吟地说,这笑一直刺进了我心,“维特,你病得很厉害啊,连自己喜爱的东西也讨厌起来了。回去吧,我求你安静安静!”

我一下从她身边跑开,并且……上帝呵,你看见了我的痛苦,请你快快结束它吧。

一七七二年十二月六日

她的形象四处追逐着我!不论我醒着还是做梦,都充满我整个的心灵!现在,当我闭上双眼,在这儿在聚集的内视力的额头中,便显现出她那双黑色的明眸来。就在这儿啊!我无法向你表达清楚。每当我一阖上眼,它们就出现在这里,在我面前,在我心中,静静地如一片海洋,一道深谷,填满了我额头里的所有感官。

人,这个受到赞美的半神,他究竟算个什么!他不是在正好需要力量的不儿,却缺少力量么?当他在欢乐中向上飞升,或在痛苦中向下沉沦时,他都渴望自己能融汇进无穷的宇宙中去,可偏偏在这一刹那,他不是又会受到羁縻,重行恢复迟钝的、冰冷的意识么?

编者致读者

从我们的朋友值得注意的最后几天中,我本来非常希望有足够多的第一手资料留下来,这样,我就没必要在他遗留下来的书信中间,再插进自己的叙述了。

我竭尽全力从了解他经历的人们口中搜集确切的事实;他的故事很简单,人们讲的全都大同小异,不一样的只是对当事者们思想性格的说法和评议。

剩下来由我们做的,只是把经过反复努力打听到的情况认真叙述出来,把死者留下的几封信插入其中,对找到的哪怕一张小纸片也不轻易放过;要知道事情是出在一些异乎寻常的人们中间,所以即使某个个别行为的真正动机,要想揭示出来也极不容易。

愤懑与忧郁在维特心中越来越深地扎下了根,两者紧紧缠绕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控制了他的整个存在。他精神的和谐完全被摧毁了,内心烦躁得如烈火焚烧,把他各种天赋的力量统统搅乱,最后落得个心力交瘁。为了摆脱这苦境,他拚命挣扎,使出了比过去和种种灾祸作斗争时更大的劲。内心的忧惧消耗了余下的精神力量,他不再生气勃勃,聪敏机灵,而变成最一个愁眉苦脸的客人,因此越发变得不幸,越不幸又变得越发任性起来。至少阿尔伯特的朋友们是这样讲的;他们认为,维特象个一天就把全部财产花光、晚上只好吃苦挨饿的人,他对终于获得渴望已久的幸福的那个真诚稳重的丈夫,以及他力图在将来仍保持这个幸福的行为,都不能作出正确评价。他们说,阿尔伯特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变,他仍然是维特一开始所认识、器重和尊敬的那样一个人。他爱绿蒂超过一切,他为她感到骄傲,希望别人都承认她是最最可爱的女性。他不希望自己和她之间出现任何猜疑的阴影,我不乐意和任何人哪怕以最无邪的方式,仅仅在一瞬间共占有这个宝贝,难道因此就能责怪他不成?他们承认,当有维特在他妻子房中的时候,阿尔伯特常常就走开了;但他这样做不是出于对朋友的敌视和反感,而只是因为他感觉到,他在跟前维特总显得局促不安。

绿蒂的父亲染了病,只能躺在家里;他给她派来一辆马车,她便坐着出城去了。那是个美丽的冬日,刚下过一场大雪,田野上全给盖上了白被。

维特次日一早就跟了去,以便在阿尔伯特不来接绿蒂的情况,自己陪她回来。

清朗的天气也很少改变他阴郁的情绪,他的心总感觉压抑难受,老有些可悲的景象萦绕在眼前,脑子里不断涌现出一个接一个的痛苦念头。

正如他始终对自己不满一样,别人的全部在他看来也就更加可虑,更加暧昧了。他确信,阿尔伯特夫妇之间的和谐关系已遭破坏,为此他不但自责,还暗暗地埋怨身为丈夫的阿尔伯特。

途中,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是啊,是啊,”他自言自语说,暗暗还在咬牙切齿,“这就叫亲切的、和蔼的、温柔的、富于同情心的态度!这就叫默默无言的、持久不变的忠诚!不,这是厌倦与冷漠!不是任何一件无聊的琐事,都比他忠实可爱的妻子更吸收他么?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吗?他知道给予她应得的尊重吗?可是,她歹已是他的人了,她好歹……我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别的事情;我已经惯于这样想,他将使我发疯,他还要结果了我。──他把对我的友谊早已抛在脑后,不是吗?他不是已将我对绿蒂的眷恋为对自己权利的侵犯么?将我对绿蒂的关心,视为对他无声的谴责么?我清楚知道,我感觉得出来,他不乐意看见我,他希望我走,我在这儿已成了他的累赘。”

维特一次次放慢脚步,一次次停下来,站着发呆,看样子已打算回走了。然而,他终究还是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思索,边走边唠叨,最后象是很不情愿地走到了猎庄门前。

他跨进大门,打听老人和绿蒂在哪里,发现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激动。最大的一个男孩告诉他,瓦尔海姆那边出了事,一个农民打死了!──这个新闻没有给维特留下多少印象。他走进里屋,发现绿蒂正在极力对自己的父亲,叫老人不要拖着有病的身子去现场调查那件惨案。凶手是谁尚不得而知。有人早上在门口发现了受害者的尸体,估计就是那位寡妇后来雇的长工;她先前雇的那个是在心怀不满的情况下离开的。

维特一听马上跳了起来。

“完全可能!”他叫道,“我得去看看,一秒钟也不能等。”

他匆匆忙忙向瓦尔海姆奔去;途中,一桩桩往事又历历在目。他一刻也不怀疑,肇祸者就是那个多次与他交谈、后来简直成了他知己的年轻人。

要走停放尸体的那家小酒馆去,他必须从那向株菩提树下经过,一见这个曾经极为可爱的所在如今已面目全非,他心中不由一震。邻家孩子们常常坐上面游戏的那道门槛,眼下是一片血污。爱情与忠诚这些人类最美好的情操,已经蜕变成暴力和仇杀。高大的菩提树没有叶,覆着霜;以前在公墓的矮墙上形成一个穹顶的美丽树篱如今光秃秃的,盖着雪的墓碑便从空隙中突露出来。

正当他走拢全村人都聚在跟前的小酒店的时候,突然腾起一阵喧闹。人们看见远远走来一队武装汉子,便异口同声喊着:“抓到啦!抓到啦!”──维特也朝那边望去,顿时便看得一清二楚:是他!是这个爱那位寡妇爱得发狂的青年长工;前不久,他带着一肚子气恼,垂头丧气地四处徘徊,维特还碰见过他。

“瞧你干的好事,不幸的人呵!”维特嚷叫着,向被捕者奔去。

这人呆呆地瞪着他,先不言语,临了儿却泰然自若地答道:“谁也别想娶她,她也别打算嫁给任何人。”

犯人被押进了酒店,维特仓皇离去。

这个可怕的、残酷的经历,大大震动了他,使他的心完全乱了。霎时间,他象让人从自己悲哀、抑郁和冷漠的沉思中拖了出来,突然为种种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所控制,因而产生了无论如何要挽救那个人的强烈欲望。他觉得他太不幸了,相信他即使成为罪人也仍然是无辜的。他把自己完全摆在他的地位上,确信能说服其他人同样相信他的无辜。他恨不能立刻为他辩护;他的脑子里已经装满有力的证词;他急匆匆向猎庄赶去,半道上就忍不住把准备向法官陈述的话低声讲了出来。

他一踏进房间,发现阿尔伯特也在场,情绪顿时就低落下来;但是他仍然打起精神,把自己的看法向法官讲了遍,讲的时候情绪十分激昂。可法官却连连摇头;虽然维特把一个人替别一个人辩护所可能讲的全讲了,而且讲得如此情词恳切,娓娓动听,但结果显而易见,法官仍然无动于衷。他甚至不容我们的朋友把话讲完,就给以激烈的驳斥,责怪他不该袒护一个杀人犯!法官教训他说,依了他一切法律都得取消,国家的安全就得彻底完蛋。最后,法官还补充:在这样的事情上,自己除去负起最崇高的职责,一切按部就班、照章行事以外,便什么也不能干。

维特还是不甘心,不过只是再恳求法官,希望他在有人出来帮助罪犯逃跑的情况下,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请求也遭到法官拒绝。这当儿,阿尔伯特终于插话,他也站在老头子一边,叫维特再也开口不得。维特怀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走出房出;在此之前,法官一再告诉他:“不,他没有救了!”

这句话给了他多么沉重的打击,我们可以从一张显然是他当天写的字条看出来。我们在他的文书中找到了这张字条,上面写道:

“你没有救了,不幸的朋友!我明白,咱们都没有救了!”

至于阿尔伯特最后当着法官所讲的关于罪犯的一席话,维特听了更是反感之极,甚至还以为发现了有几处影射自己的地方。因此,尽管他以自己的聪明,经过反复考虑,不至于看不出这两位的话可能有道理,他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似乎对于他来说,一承认就意味着背弃自己的本性。

从他的文书中,我们还发现另一张纸条,与这个问题有着关系,也许它能把维持对阿尔伯特的态度充分泄露给我们吧。

“有什么用呢,尽管我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对自己讲:他是个好人,正派人!可是,我心乱如麻,叫我怎么公正得了呵。”

***

在一个温和的傍晚,雪已经开始消融,绿蒂随阿尔伯特步行回城去。途中,她东瞅瞅,西望望,象是少了维特的陪伴,心神不定似的。阿尔伯特开始谈他,在指责他的同时,仍不忘替他讲几句公道话。他谈到他那不幸的热情,希望能够想办法让他离开。

“为了我们自己,我也希望这样,”他说。“另外,我请求你,”他接着讲,“想法使他对你的态度改变一下,别让他这么老来看你。人家会注意的;再说据我了解,这儿那儿已有人在讲闲话啦。”

绿蒂默不作声;阿尔伯特似乎感到了她的沉默,至少从此再没对她提到过维特,甚至当她再提到维特时,他也立刻中止谈话,要不就把话题引到一边去。

***

维特为了那个不幸者所作的无望的努力,是一股行将熄灭的火苗儿的最后一次闪动;自此,他便更深地沉浸在痛苦与无为中。特别是当他听说,法庭也许会传他去当证人,证明那个如今矢口否认自己罪行的青年确实有罪的时候,他更是气得快要疯了。

他在实际生活中遭遇的种种不快,在公使馆里的难堪,以及一切的失败,一切的屈辱,这时都统统在他心里上上下下翻腾开来。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觉得自己的无所作为就是应该。他发现自己毫无出路,连赖以平平庸庸地生活下去的本领也没有。结果,他便一任自己古怪的感情、思想以及无休止的渴慕的驱使,一个劲儿和那位温柔可爱的女子相周旋,毫无目的、毫无希望地耗费着自己的精力,既破坏了人家的安宁,又苦了自己,一天一天向着可悲的结局靠近。

下边我编进他遗留下来的几封信。他的迷惘,他的热情,他的无休止的向往与追求,以及他对人生的厌倦,统统将从这几封信得到有力的证明。

一七七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亲爱的威廉,目前我处于一种坐卧不安的状态,就象人们说的那种被恶鬼驱赶着四处游荡的不幸者一样。有时,我心神不定;这既非恐惧,也非渴望,而是一种内心的莫名的狂躁,几乎象要撕裂我的胸脯,扼紧我的喉咙!难过哟,难过哟!于是,我只好奔出门来,在这严冬季节的可怕的夜里瞎跑一气。

昨天晚上,我又不得不出去。其时适逢突然的融雪天气,我听见河水在泛滥,一道道小溪在激涨,雪水从瓦尔海姆方向流来,窜进了我那可爱的峡谷里。夜里十一时我跑出家门。只见狂暴的山洪卷起漩涡,从悬崖顶上直冲下来,漫过田畴、草场、园篱和野地里的一切,把开阔的谷地变成了一片翻腾的海洋,狂风同时发出呼啸,那景象怕人极了!尤其是当月亮重新露出脸来,静静地枕在乌云上,我面前的激流在它可怖而迷人的清辉映照下,翻滚着,咆哮着,我更是不寒而栗,心中冷不防产生一个欲望!我面对深渊,张开双臂,心里想着: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要是我能带着自己的不幸和痛苦,象奔腾的山洪似地冲下悬崖峭壁,这将是何等痛快哟!唉,我却抬不起腿来,没有把所有的苦难一举结束的勇气!──我的时辰还没有到,我觉着。威廉啊,我真恨不得跟狂风一块儿去驱散乌云,去遏止激流,哪怕为此得付出我的生命!唉,也许连这样的欢乐也不容一个遭受囚禁的人得到吧?

俯瞰着我有次散步时曾与绿蒂一起去过的小草坪,俯瞰着那株我俩曾在下边坐过的老柳树,我心里非常难过──草坪也被水淹了,老柳树也几乎认不出来了,威廉!“还有她家的那些草地,还有她家周围的整个地区!”我想,“我们的小亭子这会儿准让激流毁得面目全非了吧!”想到此,一线往昔的阳光射进了我的心田,宛如一个囚人梦见了羊群,梦见了草地,梦见了荣耀的升迁一般!──我站立着,不再骂自己没有死的勇气。我本该……

唉,我现在又坐在这儿,恰似个从篱笆上拾取料柴和沿门告化的穷老婆子,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毫无乐趣。

一七七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怎么回事,好朋友?我竟自己害怕起自己来了!难道我对她的爱,不是最神圣、最纯洁、最真挚的爱么?难道什么时候我心中怀有过该受惩罚的欲念么?──我不想起誓……可现在这些梦!呵,那班相信鬼神能跟我们捣乱的人,他们是太正确了!这一夜──讲起来我的嘴唇还在咆哮──这一夜我把她搂在怀里,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用千百次的亲吻堵住她那说着绵绵情话的嘴;我的目光完全沉溺在她那醉意朦胧的媚眼中!主啊,我在回忆这令人销魂的梦境时,心中仍感到幸福,这难道也该受罚么?绿蒂呵,绿蒂呵!──我已经完了!我神志昏乱,八天来一直糊里糊涂,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到哪儿都不自在,又到哪儿都感到自在。我无所希望,无所欲求。看起来,我真该去。

***

这期间,在上述的情况下,辞世的决心在维特的脑子里越来越坚定。自从回到绿蒂身边,他就一直把这看作最后的出路和希望;不过他对自己讲,不应操之过急,不应草率行事,必须怀着美好的信念,怀着尽可能宁静的决心,去走这一步。

下面这张在他的文稿中发现的纸条,看来是一封准备写给威廉的信,刚开了个头,还不曾落日期。从这则残简中,可以窥见他的动摇和矛盾心情:

“她的存在,她的命运以及她对我的命运的关切,从我业已干枯的眼里挤压出了最后的几滴泪水。

揭开帷幕,走到幕后去吧!一了百了,干吗还迟疑畏缩啊!因为不知道幕后是个什么情形么?因为这一去便回不来了么?也许还因为我们的灵智能预感到,那后边只有我们一无所知的黑暗和混沌吧。

维特终于和这个阴郁的念头一天天亲密起来,决心便更坚定、更不可改变了。下面这封他写给自己友人的意义双关的信,提供了一个证明。

一七七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我感谢你的友情,威廉,感谢你对那句话作了这样的理解。是的,你说得对,我真该走了。只是你让我回到你们那儿来的建议,不完全合我的意;无论如何我想兜个圈子,尤其是天气还有希望冷一段时间,眼看路又会变得好走起来。你来接我我当然很感激;只是请你再推迟两个礼拜,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再说吧。千万别果子没熟就摘啊。而两个礼拜左右可以干很多事情。请告诉我母亲,希望她替自己的儿子祈祷;为了我带给她的所有不快,我求她原谅。我命中注定了,要使那些我本该使他们快乐的人难过。别了,我的好朋友!愿老天多多降福于你!别了!

***

这段期间绿蒂的心绪如何,她对自己丈夫的感情怎样,对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样,我们都不便下断语;尽管凭着对她的个性的了解,我们很可以在私下作出评判,尤其是一颗美丽的女性的心,更可以设身处地,体会出她的感情。

肯定的只是,她已下了决心,要想一切办法打发维特离开。如果说她还有所迟疑的话,那也是出于对朋友的一片好意和爱护;她了解,这将使维特多么难受,是的,在他几乎就不可能。然而在此期间,情况更加逼迫她认真采取行动;她的丈夫压根儿不肯再提这事,就象她也一直保持着沉默一样,而唯其如此,她便更有必要通过行动向他证明,她并未辜负他的感情。

上面引的那封维特致友人的信,写于圣诞节前的礼拜日。当晚,他去找绿蒂,碰巧只有她一个在房中。绿蒂正忙着整理准备在圣诞节分送给小弟妹的玩具。维特说小家伙们在收到以后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并回忆了自己突然站在房门口,看见一棵挂满蜡烛、糖果和苹果的漂亮圣诞树时的惊喜心情。

“你也会得到礼物的,”绿蒂说,同时嫣然一笑,借以掩饰自己的困窘,“你也会得到礼物,条件是你要很听话;比如得到一支圣诞树上的蜡烛什么的。”

“你说的听话是什么意思?”维特嚷起来,“你要我怎么样?我能够怎么关?亲爱的绿蒂!”

“礼拜四晚上是圣诞夜,”她说,“到时候我的弟弟妹妹,我的父亲都要来这里,每人都会得到自己的礼品。你也来吧,可是在这之前别再来了。”

维特听了一怔。

“我求你,”她又说,“事已至此,我求你为了我的安宁,答应我吧;不能,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啊。”

维特转过脸去不看她,自顾自地在房里来加疾走,透过牙齿缝喃喃道:“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绿蒂感到自己的话把他推进了一个可怕的境界,便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来企图引开他的思路,但是不成功。

“不,绿蒂,”他嚷道,“我将再也不来见你了!”

“干吗呢?”她问。“维特,你可以来看我们,你必须来看我们,只是减少一些就行了。唉,你干吧非得生成这么个急性子,一喜欢什么就死心眼儿地迷下去!我求你,”她拉住维特的手继续说“克制克制自己吧!你的天资,你的学识,你的才能,它们不是可以带给你各种各样的快乐么?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别再苦苦恋着一个除去同情你就什么也不能做的女孩子。”

维特把牙齿咬得咯吱吱响,目光阴郁地瞪着她。绿蒂握着他的手,说:

“快冷静冷静吧,维特!你难道感觉不出,你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存心把自己毁掉么!干吗定要爱我呢,维特?我可已是另有所属啊!干吗偏偏这样?我担心,我害怕,仅仅是因为不可能实现,才使这个占有我的欲望对你如此有诱惑力的。”

维特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目光定定地、愤怒地瞪着她。

“高明!”他喝道,“太高明了!没准儿是阿尔伯特这么讲的吧?外交家!了不起的外交家!”

“谁都可能这样讲,”绿蒂回答,“难道世间就没有一个姑娘合你心意了么?打起精神去找吧,我发誓,你一定能的;要知道一些时候来你自寻烦恼,已经早叫我为你和我们担心了啊。打起精神来!去旅行一下,这将会、一定会使你心胸开阔起来。去找吧,找一个值得你爱的人,然后再回来和我们团聚,共享真正的友谊的幸福。”

“你这一套可以印成教科书,推荐给所有的家族教师哩,”维特冷笑一声说。“亲爱的绿蒂!你让我稍稍安静一下,然后一切都会好了。”

“只是,维特,圣诞节前你千万别来啊!”

他正要回答,阿尔伯特进屋来了。两人只冷冷地道了一起“晚上好”,便并排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气氛十分尴尬。维特开始讲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但很快又没词儿了。阿尔伯特也一样;随后,他问自己的妻子,是否已经把这样那样交给她办的事办妥;一听绿蒂回答还不曾办妥,便冲她讲了几句在维特听来不止冷淡,简直称得上是粗暴的话。维特想走又不该走,迟迟捱捱地一直到了八点钟,心里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快。人家已开始摆晚,他才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阿尔伯特邀他留下,他只看作是客套敷衍,冷冷道过一声谢,便离开了。

他回到家中,从为他照路的年轻的佣人手里接过蜡烛,走到了卧室里,一进门便放声大哭,过不多会儿又激动地自言自语,绕室狂奔,临了儿和衣倒在床上,直到深夜十一点,佣人蹑手蹑脚地摸进来问少爷要不要脱靴子,才惊动了他。他让佣人替他把靴子脱了,告诉佣人明天早上不叫不要进房来。

礼拜一一大早,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他死后,人们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封信,已经用火漆封好,便送给了绿蒂。从行文本身看出,信是断断续续写成的,我也就依其本来面目,分段摘引于后。

已经决定了,绿蒂,我要去死。我在给你写这句话时,并没有怀着浪漫的激情,相反,倒是心平气和,在将要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今天的早上。当你捧读此信的时候,亲爱的,冰冷的黄土已经盖住了我这个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躯体。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感到的快慰,就是能和你再谈一谈心。我熬过了一个多可怕的夜晚啊;可是,唉,这也是一个仁慈的夜晚!是它坚定了我的决心,使我最后决定去死!昨天,我忍痛离开你时,真是五内俱焚;入事一一涌上心头,一个冷酷的事实猛地摆在我面前:我生活在你身边是既无希望,也无欢乐啊……

我一回到自己房里,就疯了似地跪在地上!上帝呵,求你赐给我最后几滴苦涩的泪水,让我用它们来滋润一下自己的心田吧!在我脑海中翻腾千百种计划,千百种前景,但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十分坚决、十分肯定的念头,这就是;我要去死!我躺下睡了,今儿一早醒来心情平静,可它却仍然在那里,这个存在于我心中的十分强烈的念头:我要去死!──这并非绝望;这是信念,我确信自己苦已受够,是该为你而牺牲自己的时候了。是的,绿蒂,我为什么应该保持缄默呢?我们三人中的确有一个必须离开,而我,就自愿做这一个人!呵,亲爱的,在我这破碎的心灵里,确曾隐隐约约出现过一个狂暴的想法──杀死你的丈夫!──杀死你!──杀死我自己!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你在一个美丽夏日的黄昏登上山岗,你可别忘了我啊,别忘了我也常常喜欢上这儿来;然后,你要眺望那边公墓里的我的坟茔,看我坟头的茂草如何在落日的余晖中让风吹得摇曳不定……

我开始写此信时心情是平静的;可眼下,眼下一切都生动实在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又忍不住哭了,象个孩子似的哭了。

将近十点,维特叫来他的佣人,一边穿外套一边对他讲,过几天他要出去,让佣人把他的衣服刷干净,打点好全部行装。此外,又命令佣人去各处结清帐目,收回几册借给人家的书,把他本来按月施舍给一些穷人的钱提前一次给两个月。

他吩咐把早饭送到他房里去。吃完饭,他骑着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一边沉思,一边在花园中踱来踱去,象是在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作最后一次总的重温。

可是,小家伙们却不让他长久地安静,他们追踪他,跳到他背上,告诉他:明天,明天的明天,喏,就是再过一天,他们就可以从绿蒂手里领到圣诞礼物了!他们向他描述自己的小脑瓜所能想象出来的种种奇迹。

“明天!”维特喊出来,“明天的明天!再过一天!”──随后,我挨个儿吻了孩子们,打算要走;这当儿,最小的一个男孩却要给他说悄悄话。他向维特透露,哥哥们都写了许多张美丽的贺年片,挺大挺大的,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伯特和绿蒂,也有一张给维特先生;只不过要到新年早上才给他们。维特深为感动,给了每个孩子一点什么,然后才上马,让孩子们代他问候他们的父亲,说完便含着热泪去了。

将近五点,他回到住所,吩咐女仆去给卧房中的壁炉添足柴,以便火能一直维持到深夜。他还让佣手把书籍和内衣装进箱子,把外衣缝进护套。做完这些,他显然又写了给绿蒂的最后一封信的下面这个片断:

你想不到我会来吧!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直到圣诞节晚上才来看你,是不是!呵,绿蒂!今日不见就永远不见。到圣诞节晚上你手里捧着这封信,你的手将会颤抖,你莹洁的泪水将把信纸打湿。我愿意,我必须!我多快意呵,我决心已定!

绿蒂这段时间的心境也很特别。最后那次和维特谈话以后她就感到,要她和他分手会多么困难,而维特如果被近离开了她,又会何等痛苦。

她象无意似地当着阿尔伯特讲了一句:“维特圣诞夜之前不会来了。”阿尔伯特于是便骑马去找住在邻近的一位官员,和他了结一些公事,不得不就在他家过夜。

绿蒂独坐房中,身边一个弟妹也没有,便不禁集中心思考虑起自己眼前的处境来。她看见自己已终身和丈夫结合在一起;丈夫对她的爱和忠诚她是了解的,因此也打心眼里倾慕他;他的稳重可靠仿佛天生来作为一种基础,好让一位贤淑的女子在上面建立起幸福的生活似的;她感到,他对她和她的弟妹真是永远不可缺少的靠山啊。可另一方面,维特之于她又如此可贵,从相识的第一瞬间起,他俩就意气相投;后来,长时间的交往以及种种共同的经历,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不管感到或想到什么有趣儿的事,都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快乐和他一块儿分享;他这一走,必然给她的整个一生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空虚。呵,要是她能马上把他变成自己的哥哥就好了!这样她会多么幸福啊!──她真希望能把自己的一个女友许配给他,真希望能恢复他和阿尔伯特的友好关系!

她把自己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发现她们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觉得没有一个配得上维特的。

这么考虑来考虑去,她才深深感觉到自己衷心地暗中希望着一件事,虽然她不肯向自己明白承认,这就是把维特留给她自己。与此同时,她又对自己讲,这是不可能的,不允许的。此刻,她纯洁、美丽、素来总是那么轻松、那么无忧无虑的心,也变得忧伤而沉重起来,失去了对于未来幸福的希望。她的胸部感到压抑,眼睛也让乌云给蒙住了。

她这么一直坐到六点半;突然,她听见维特上楼来了。她一下子便听出是他的脚步和他打听她的声音。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可以,她在他到来时象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她很想让人对他讲自己不大;当他跨进房来时,她心慌意乱得冲他叫了一声:

“你食言了!”

“我可没许任何谎言,”维特回答。

“就算这样,你也该满足我的请求呀,”她反驳说,“我求过你让我们两人都安静安静。”

她不清楚自己说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做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派人去请她的几个女友来,以免自己单独和维特呆在一起。他呢,放下带来的几本书,又问起另外几本书。这时,绿蒂心里一会儿盼着她的女友快来,一会儿又希望她们可千万别来。使女进房话,有两位不能来,请她原谅。

她想叫使女在隔壁房里做针线活;但一转念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中踱着方步,她便坐到钢琴前,弹奏法国舞曲,但怎么也弹不流畅。维特已在他坐惯了的老式沙发上坐下;她定了定神,也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对面。

“你没有什么书好念念吗?”她问。

他没有。

“那边,在我的抽屉里,放着你译的几首莪相的诗,”她又说,“我还没有念它们,一直希望听你自己来念,谁知又老找不到机会。”

维特微微一笑,走过去取那几首诗:可一当把它们拿在手中,身上便不觉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着稿纸,眼里已噙满泪花。他坐下,念道:

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呵,你在西天发出美丽的闪光,从云朵深处昂起你明亮的头,庄严地步向你的丘岗。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呢?那狂暴的风已经安静,从远方传来函脂流的絮语,喧闹的惊涛拍击岩岸,夜峨儿成群飞过旷野,嗡嗡营营。你在社荒原上寻觅什么哟,美丽的星?瞧你微笑着冉冉行进,欢乐的浪涛簇拥着你,洗濯着你的秀发。别了,安静的星。望你永照人间,你这莪相心灵中的光华!

在它的照耀下,我看见了逝去的友人,他们在罗拉平原聚会,象在过去的日子里一样。──芬戈来了,象一根潮湿的雾柱;瞧啊,在他周围是他的勇士,那些古代的歌人:白发苍苍的乌林!身躯伟岸的利诺!歌喉迷人的阿尔品!还有你,自怨自艾的弥诺娜!──我的朋友们呵,想当年,在塞尔玛山上,我们竞相歌唱,歌声如春风阵阵飘过山丘,窃窃私语的小草久久把头儿低昂;自那时以来,你们可真变了样!

这当儿,娇艳的弥诺娜低着头走出来,泪眼汪汪;从山岗那边不断刮来的风,吹得她浓密的头发轻飕。她放开了甜美的歌喉,勇士们的心里更加忧伤;要知道他们已一次次望过萨格尔的坟头,一次次张望过白衣女可尔玛幽暗的信房。可尔玛形影孤单,柔声儿在山岗上唱着歌;萨格尔答应来却没来,四周已是夜色迷茫。听啊,这就是可尔玛独坐在山岗上唱的歌:

可尔玛

夜已来临!──我坐在狂风呼啸的岗头,独自一人。山中风声凄厉。山洪咆哮着跃下岩顶。可怜我这被遗弃在风雨中的女子,没有茅舍供我避雨栖身。

月儿呵,从云端里走出来吧!星星呵,从夜空中闪耀吧!请照亮我的道路,领我去我的爱人打猎后休息的地方,他身旁摆着松了弦的弓弩,他周围躺着喘吁吁的狗群。可我只得独坐杂树丛生的河畔,激流和风暴喧啸不已,我却听不见爱人一丝儿声音。

我的萨格尔为何迟疑不归?莫非他已把自己的诺言忘记?这儿就是那岩石,那树,那湍急的河流!唉,你答应天一黑就来到这里!我的萨格尔呵,你可是迷失了归途?我愿随你一起逃走,离开高傲的父亲的兄弟!我们两家家族世代为仇,萨格尔呵,我俩却不是仇敌!

风啊,你静一静吧!激流啊,你也请别出声息!让我的声音越过山谷,传到我那漂泊者的耳际。萨格尔!是我在唤你哟,萨格尔!这儿是那树,这儿是那岩石,萨格尔,我的亲爱的!我在这儿等了又等,你为何迟迟不来?

瞧,月亮发出银辉,溪流在峡谷中闪亮,丘岗上灰色的岩石突兀立起;可丘顶却不见的身影,也没有狗群报告他们来归。我只得孤零零坐在此地。

可躺在那下边荒野上的是谁啊,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兄弟?──你们说话呀,我的朋友!呵,他们不回答,徒令我心增忧戚!──啊,他们死了!他们的剑上犹有斑斑血迹!我的兄弟呵,我的兄弟,你为何杀死了我的萨格尔?我的萨格尔呵,你为何杀死了我的兄弟?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人哟!在丘岗旁安息着的万千战死者中,数你最英俊!可是他在战斗中却可怕无敌。回答我,亲爱的人,你们可已听见我的呼唤!唉,他们永远沉默无言,胸膛已冰凉如泥!

亡灵们呵,你们从丘顶的巨岩上讲话吧!从暴风雨中的山巅讲话吧!我绝不会毛骨悚然!告诉我,你们将去哪儿安息?我要到群山中的哪道岩穴里才能找到你们啊!──狂风中,我听不见一些儿回音;暴雨里,我听不见微弱的叹息。

我坐在岗头大放悲声;我等待着黎明,泪雨沥沥。死者的友人们呵,你们掘好了坟墓,但在我到来之前,千万别把墓室关闭。我怎能留下呢,我的生命已消游如梦?我愿和我的亲人同住这岩石鸣响的溪畔;每当夜色爬上山岗,狂飙掠过旷野,我的灵魂都要立在风中,为我亲人的死哀泣。猎人在他的小屋中听见我的泣诉,既恐惧又欣喜;要知道我是在悼念自己亲爱的人,声音又怎能不甜蜜!

这就是你的歌呵,弥诺娜,托尔曼的红颜的闺女。我们的泪为可尔玛而流,我们的心为她忧戚。

乌林怀抱竖琴登场,为我们伴奏阿尔的歌唱。──阿尔品嗓音悦耳,利诺有火一般的心肠。可眼下他们都已安息在陋室中,他们的歌声已在塞尔玛绝响。有一次乌林猎罢归来,还在英雄们未曾战死的时光。他听见他们在山上比赛唱歌,歌声悠扬,但却忧伤。他们悲叹领袖群伦的穆拉尔的殒落,说他的宝剑厉害如奥斯卡,他的灵魂高尚如芬戈。──但他仍然倒下了,他的父亲悲痛失声,他的姐姐泪流成河,英俊的穆拉尔的姐姐弥诺娜泪流成河。她在乌林唱歌以前便下去了,恰似西天的月亮预见到暴风雨来临,将美丽的脸儿向云里躲藏。我和乌林一同拨响琴弦,伴着利诺悲哀地歌唱。

利诺

风雨已过,雾散云开,天气晴朗,匆匆去来的太阳又映照着山岗。溪流红光闪闪,穿过峡谷,尝尝潺潺,笑语欢畅。可我聆听着一个更动人的声音,那是阿尔品的声音,他在痛苦地把死者歌唱。他衰老的头颅低垂,他带泪的眼睛红肿。阿尔品,杰出的歌手,你为何独自来到这无声的山上?你为何悲声不断,象穿越山林的风,象拍击洋岸的浪?

阿尔品

利诺呵,我的泪为死者而流,我的歌为墓中人而唱。在荒野的儿子们中间,在岗头,你是何等英俊魁梧。便你也将象穆拉尔一样战死,你的坟上也会有人痛哭悲伤。这些山岗将把你忘记,你的弓弩将存在大厅,从此不把弦张。

穆拉尔呵,在这山岗上你曾飞奔如快鹿,狂暴如野火。你的愤怒如可怕的飓风,你的宝剑如荒野的闪电,你的声音如雨后的山洪,如远方山岗上的雷动!多少人曾被你愤怒的烈火吞噬,多少人曾死在你手中。可当你从战斗里归来,额头上又洋溢着宁静!你的容颜如雨后的丽日,如静夜的月亮;你的胸膛呼吸轻匀,如风住浪息的海洋!

如今,你的居室揪隘、黑暗,你的墓穴长不过三步;而你当初却是多么伟大呵!四块顶上长满青草的石板砌成你唯一的纪念碑,还有无叶的树一株。一茎长草在风中低语,告诉猎人,这儿就是伟大的穆拉尔的归宿!没有母亲来为你哭泣,没有情人来为你一洒情泪。生育你的莫格兰的女儿,她已经先你亡故。

那扶杖走来的是谁呢,他的头发已经老得雪白,他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呵,那是你的父亲,穆拉尔,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曾听见你在战斗中高声呐喊,他曾听见你打得敌人四处逃窜;他只听见你如雷的声名,唉,全知你身已伤残!痛哭吧,穆拉尔的父亲!痛哭吧,尽管你儿子已听不见你的声音!死者酣睡沉学,头枕尘埃,充耳不闻你的呼唤,永远不会复生。呵,墓穴中才会有黎明,才会召唤酣睡者:醒一醒!

别了,人中的最高贵者,沙场上无敌的勇士!从此战斗中再见不到你的英姿,幽林间再不会闪过你雪亮的兵刃!你没有子嗣继承伟业,但歌声将使你不朽,后世将听到你,听到战死沙场的穆拉尔的英名。

英雄们个个放声啼哭,阿明更是撕心裂肺地号啕。他悼念他的亡儿,痛惜他青春年华即已早夭。辽阔的格马尔的君王卡莫尔坐在老英雄身边,问:“阿明呵,你为何在痛哭流涕?是什么叫你大放悲声?且听这声声弦歌,真个叫悦耳迷人!它好似湖上升起的薄雾,轻轻儿飘进幽谷,把盛开的花朵滋润;可一当烈日重新照临,这雾啊也就散尽。你为何悲恸伤心啊,阿明,你这岛国哥尔马的至尊?”

“悲恸伤心!可不是吗,我的悲痛真诉说不尽。卡莫尔呵,你没有失去儿子,没有失去如花的女儿;勇敢的哥尔格还健在,天下最美的姑娘安妮拉还侍奉着你。你的家族枝繁叶茂,卡莫尔;可我阿明家却断了后嗣。岛拉呵,你的床头如此昏暗,你已在发霉的墓穴中长眠。什么时候你才会唱着歌醒来呢,你的歌喉可还是那样美,那样甜?刮起来吧,秋风,刮过这黑暗的原野!怒吼吧,狂飙,在山顶的橡树林中掀起巨澜!明月呵,请你从破碎的云絮后走出来,让我看一看你苍白的脸!你们都来帮我回忆吧,回忆我失去儿女的恐怖的夜晚;那一夜,强壮的阿林达尔死了,岛拉,我亲爱的女儿,她也未得生还。

岛拉,我的女儿,你曾多么美丽!你美丽如悬挂在弗拉山岗上的皓月,洁白如天空飘下来的雪花,甜蜜如芳馨的空气!阿林达尔,你的弓弩强劲,你的标枪快捷,你的眼光如浪尖上的迷雾,你的盾牌如暴雨里的彤云!

战争中遐迩闻名的阿玛尔来向岛拉求亲;岛拉没有能长久拒绝。朋友们已期待着那美好的时刻。

奥德戈的儿子埃拉德怒不可遏,他的弟弟曾死在阿玛尔剑下。他乔装成一名船夫,驾来一叶轻舟,他的卷发已老得雪白,脸色也和悦敦厚。“最最美丽的姑娘啊,”他说,“阿明可爱的女儿!在离岸不远的海里,在鲜红的水果丛树上向这儿窥视的山崖旁,阿玛尔在那里等待他的岛拉,我奉命来接他的爱人,带她越过波涛翻滚的海洋。”

岛拉跟着埃拉德上了船,口里不断呼唤阿玛尔;可她除去山崖的鸣响,就再听不见任何回答。“阿玛尔!我的爱人,我亲爱的!你干吧要这样把我恐吓?听一听呵,阿纳兹的儿子!听一听呵,是我在唤你,我是你的岛拉!”

埃德拉这个骗子,他狂笑首逃上陆地。岛拉拚命地喊啊,喊她的父亲,喊的兄长的名字:“阿林达尔!阿明!难道你们谁也不来救救他的岛拉?”

她的喊声从海上传来,阿林达尔,我的儿子立刻从山岗跃下。终日行猎使他性格剽悍,他身挎箭矢,手执强弓,五只黑灰色猎犬紧紧跟随身边。他在海岸上瞧见勇敢的埃拉德,一把捉住他,把他缚在橡树上,用绳子将他的腰身缠了又缠,缚的埃拉德在海风中叫苦连天。

阿林达尔架着自己的船破浪前进,一心要救岛拉生还。阿玛尔气急败坏起来,射出了他的灰翎利箭,只听嗖地一声响,阿林达尔呵,我的儿,射进了你的心田!你代替埃拉德命。船一到岸边,他就倒下了。岛们呵,你脚边淌着你兄长的鲜血,你真是悲痛难言!

这当儿巨浪击破了小船,阿玛尔奋身纵入大海,不知是为救他的岛拉,还是自寻短见。一霎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阿玛尔沉入海底,一去不返。

只剩我一人在海浪冲击的悬崖上,听着女儿的哭诉。她呼天抢地,我身为她的父亲,却无法救她脱险。我乇夜伫立在岸边,在淡淡的月光里看见她,听着她的呼喊。风呼呼地吼,雨唰唰抽打山岩。不等黎明到来,她的喊声已经微弱;当夜色在草丛中消散,她已经气息奄奄。她在悲痛的重压下死去了,留下了我阿明孤苦一人!我的勇力已在战争里用光,我的骄傲已被姑娘们耗尽。

每当山头雷雨交加,北风掀起狂澜,我就坐在发出轰响的岸边,遥望那可怕的巨岩。在西沉的月影里,我常常看见我孩子们的幽魂,时隐时现,飘飘渺渺,哀伤而和睦地携手同行……

两股热泪从绿蒂的眼中迸流出来,她心里感觉轻松了一些,维特却再也念不下去了。他丢下诗稿,抓住绿蒂的手,失声痛哭。绿蒂的头俯在另一只手上,用手绢捂住了眼睛。他俩的情绪激动得真叫可怕。从那些高贵的人的遭遇中,他们都体会出了自身的不幸。这相同的感情和流在一处的泪水,使他俩靠得更紧了。维特灼热的嘴唇和眼睛,全靠在了绿蒂的手臂上。她猛然惊醒,心里想要站起来离开;可是,悲痛和怜悯却她动弹不得,她的手跟脚如同铅块。她喘息着,哽咽着,请求他继续念下去;她这时的声音之动人,真只有天使可比!维特浑身哆嗦,心都要碎了。他拾起诗稿,断断续续地念道:

春风呵,你为何将我唤醒?你轻轻抚摩着我的身儿回答:“我要滋润你以天上的甘霖!”可是啊,我的衰时近了,风暴即将袭来,吹打得我枝叶飘零!明天,有位旅人将要到来,他见过我的美好青春;他的眼儿将在旷野里四处寻觅,却不见我的踪影……

这几句诗的魔力,一下子攫住了不幸的青年。他完全绝望了,一头扑在绿蒂脚下,抓住她的双手,把它们先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按在自己的额头上。绿蒂呢,心里也一下子闪过维特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的预感,神志顿时昏乱起来,抓住他的双手,把它们捺在自己胸口上,激动而伤感地弯下身子,两人灼热的脸颊便偎在一起了。世界对于他们已不复存在。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身子,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同时狂吻起她颤抖的、嗫嚅的嘴唇来。“维特!”她声音窒息地喊道,极力把头扭开。“维特!”她用软弱无力的手去推开他和她紧贴在一起的胸。“维特!”她再喊,声音克制而庄重。

维特不再反抗,从怀里放开她,疯了似地跪倒在她脚下。她站起来,对他既恼又爱,身子不住哆嗦,心里更惊慌迷乱,只说:“这是最后一次,维特!你再别想见到我了!”说完,向这个可怜的人投了深情的一瞥,便逃进隔壁房中,把门锁上了。维特向她伸出手去,但却没改抓她。随后他仰卧地上,头枕沙发,一动不动地呆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些响声使他如梦初醒。是使女来摆晚饭了。他在房中来回踱着,等发现又只有他一个人,才走到通隔壁的房门前,轻声唤道:

“绿蒂!绿蒂!只再说一句话!一句告别的话!”

绿蒂不作声。他等待着,请求首,再等待着;最后才扭转身,同时喊出:

“别了,绿蒂!永别了!”

他来到城门口。守门人已经认熟了他,一句没问便放他出了城。野地里雨雪交加;直到夜里十一点,他才回家敲门。年轻的佣人发现,主人进屋时头上的帽子不见了。他一声没敢吭,只侍候维特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事后,在临着深谷的悬崖上,人家捡到了他的帽子。叫人难以想象的是,他怎能在漆黑的雨夜登上高崖,竟没有失足摔下去。

他上了床,睡了很久很久。翌日清晨,佣人听他一唤便送咖啡进去,发现他正在写信。他在致绿蒂的信上又添了下面一段。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睁开这双眼睛。唉,它们就要再也见不到太阳,永远被一个暗淡无光、雾霭迷朦的长昼给遮挡住了!痛悼吧,自然!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绿蒂呵,当一个人不得不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早晨!”时,他心中便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然而却最最接近于朦胧的梦的感觉。最后一个!绿蒂呵,我真完全不理解这个什么“最后一个”!难道此刻,我不是还身强力壮地站在这儿;可明天就要倒卧尘埃,了无生气了啊。死!死意味着什么?你瞧,当我们谈到死时,我们就象在做梦。我曾目睹一些人怎样死;然而人类生来就有很大的局限,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从来都是不能理解的。眼下还存在我的,你的!你的,呵,亲爱的!可再过片刻……分开,离别……说不定就是永别了啊!……不,绿蒂,不……我怎么能逝去呢?你怎么能逝去呢?我们不是存在着吗!……逝去……这又意味着什么?还不只是一个词儿!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我老没心思管它哩……死,绿蒂,被埋在冰冷的黄土里,那么狭窄,那么黑暗!……我曾有一个女友,在我无以自立的少年时代,她乃是我的一切。她后来死了,我跟随她的遗体去到她的墓旁,亲眼看见人家把她的棺木放下坑去,抽出棺下的绳子并且扯上来,然后便开始填土。土块落在那可怕的匣子上,咚咚直响;响声越来越沉闷,到最后墓坑整个给填了起来!这当儿我忍不住一下子扑到墓前……心痛欲裂,号啕悲恸,震惊恐惧到了极点;尽管如此,却不明白空间出了什么事,会出什么事……死亡!坟墓!这些词儿我真不理解啊!

呵,原谅我!原谅我!昨天的事!那会儿我真要死了才好哩。我的天使哟!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在我内心深处确凿无疑地涌现了这个令我热血沸腾的幸福感觉:她爱我!她爱我!此刻,我的嘴唇上还燃烧着从你的嘴唇传过来的圣洁的烈火,使我心中不断生出新的温暖和喜悦。原谅我吧!原谅我!

唉,我早知道你是爱我的,从一开始你对我的几次热情顾盼中,在我俩第一次握手进,我便知道你爱我;可后来,当我离开了你,当我在你身边看见阿尔伯特,我又产生了怀疑,因而感到焦灼和痛苦。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些花么?在那次令人心烦的聚会中,你不能和我交谈,不能和我握手,便送了这些花给我;我在它们面前跪了半夜,它们使我确信了你对我的爱啊。可是,唉,这些印象不久便淡漠了,正如一个在领了实实在在的圣体以后内心无比幸福的基督徒,他那蒙受上帝恩赐的幸福感也渐渐会从心中消失一般。

一切都须臾即逝啊;唯有昨天我从你嘴唇上啜饮的生命之火,眼下我感觉它们在我体内燃烧,而且时光尽管流逝,它却永远不会熄灭。她爱我!这条胳膊曾经搂抱过她,这嘴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颤抖过,这口曾在她的口边低语过。她是我的!──你是我的!对,绿蒂,你永远永远是我的!

阿尔伯特是你丈夫,这又怎么样呢?哼,丈夫!难道我爱,想把你从他的怀抱中夺到我的怀抱中来,对于这个世界就是罪孽么?罪孽!好,为此我情愿受罚;但我已尝到了这个罪孽的全部甘美滋味,已把生命的琼浆和力量吸进了我心里。从这一刻起你便是我的了!我的了,呵,绿蒂!我要先去啦,去见我的天父,你的天父!我将向他诉说我的不幸,他定会安慰我,直至你到来;那时,我将奔向你,拥抱你,将当着无所不在的上帝的面,永远永远和你拥抱在一起。

我不是在做梦,不是在说胡话!在即将进入坟墓之时,我心中更豁亮了。我们会,我们会再见的!我们将见到你的母亲!我们会见着她,找到她,呵,在她面前倾吐我的衷诚!因为你的母亲,她和你本是一个人呀!

将近十一时,维特问他的佣人,阿尔伯特是否已回来了。佣人回答是的,他已看见阿尔伯特骑着马跑过去。随后,维特便递给他一张没有用信封装的便条,内容是:

“我拟外出旅行,把你的手枪借我一用好吗?谨祝万事如意!”

可爱的绿蒂昨晚上迟迟未能入眠;她所害怕的事情终于证实了,以她不曾预料、不曾担心过的方式证实了。她那一向流得平匀轻快的血液,这时激荡沸腾开来,千百种情感交集着,把她的芳心给搅得乱糟糟的。这是维特在拥抱她时传到她胸中的情火的余焰呢,还是她为维特的放肆失礼而生气的怒火呢?还是她把自己眼前的处境,和过去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充满自信的日子相比较,因此心中深感不快呢?叫他怎么去见自己丈夫?叫她怎样向他说清楚那一幕啊?──她本来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可是到底没有勇气。他俩久久地相对无言;难产她应该首先打破沉默,向自己丈夫交待那一意外的事件,在这不是时候的时候?她担心,仅仅一提起维特来过,就会给丈夫造成不快,更何况那意想不到的灾难!她未必能希望她丈夫会完全明智地看这件事,在态度中一点不带成见吧?她能希望,丈夫愿意明辨她的心迹吗?要知道,在他面前,她从来都象水晶般纯洁透明,从来未曾隐讳──也不可能隐讳自己的任何感情。这样做,她有顾虑;那样做,也有顾虑。处境十分尴尬。与此同时,她的思想还一再回到对于她说来已经失去了的维特身上:她丢不开他,又不得不丢开他;而维特没有了她,便没有了一切。

她当时还不完全清楚,那在她和阿尔伯特这间出现的隔膜,对她是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两个本来都如此理智、如此善良的人,开始由于某些暗中存在的分岐而相对无言了,各人都在心头想着自己的是和对方的非,情况便会越弄复杂,越弄越糟糕,以致到头来变成了一个压根儿再也解不开的死结。设若他俩能早一些讲清楚,设若他俩之间互爱互谅的关系能早一些恢复,心胸得以开阔起来,那么,在此千钧一发关头,我们的朋友也许还有救。

此外,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提提。如我们从他的信中知道,维特是从来也不讳方自己渴望离开这个世界的。对这个问题,阿尔伯特常常和她争论,并在绿蒂夫妇之间也不时谈起。阿尔伯特对自杀行为一贯深恶痛绝,不止一次甚至一反常态地激烈表示,他很有理由怀疑维特的这个打算是当真的,并且以此开过他几回玩笑,也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绿蒂。这既使绿蒂在想到那可能出现的悲剧时更加不安,又叫她难于启齿,向丈夫诉说眼下苦恼着她的忧虑。

阿尔伯特回到家,绿蒂急忙迎着,神色颇有些窘;他呢,事情没有办好,碰上邻近的那官员是个不通情理的小气鬼,心头也不痛快,加之道路很难走,列使他没有好气儿。

他问有没有什么事情;绿蒂慌慌张张地回答:“维特昨晚上来啦!”他问有无信件,绿蒂说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已放他房中。他走回自己房间,又剩下绿蒂一个人。她所受的和尊敬的丈夫的归来,在她心中唤起一种新的情绪。回想到他的高尚、他的温柔和他的善良,绿蒂的心便平静多了。她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使她身不由已地要跟着他走去,于是便拿起针线,象往常一样跨进了他的房间。她发现阿尔伯特正忙着开包裹和读信;信的内容看来颇不令人愉快。好问了丈夫几句话,他回答却很简单,随即就坐在书桌前写起信来。

夫妇俩这么在一起呆了一个钟头,绿蒂的心中越来越阴郁。她这会儿才感到,她丈夫的情绪就算好极了,自己也很难把压在心上的事向他剖白啊。绿蒂堕入了深沉的悲哀之中。与此同时,她却力图将自己的悲哀隐藏起来,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这更令她加倍难受。

维特的佣人一来,她简直狼狈到了极点。佣人把维特的便条交给阿尔伯特,他读了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对绿蒂道:

“把手枪给他。”随即对维特的仆人说,“我祝他旅途愉快。”

这话在绿蒂耳里犹如一声响雷。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一步一步挨到墙边,哆哆嗦嗦地取下枪,擦去枪上的灰尘,迟疑了半晌没有交出去;要不是阿尔伯特的询问的目光逼着她,她必定还会拖很久很久。她把那不祥之物递给仆人,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佣人出门去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计,返回自己房中,心里却七上八下,说不出有多么忧虑。她预感到种种可怕的事情。因此,一会儿,她决心去跪在丈夫脚下,向他承认一切,承认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承认她的过错以及她的预感;一会儿,她又觉得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她能说服丈夫去维特那儿的希望微乎其微。这时,晚饭已经摆好;她的一个好朋友来问点什么事情,原打算马上走的,结果却留了下来,使席间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绿蒂控制住自己,在伙儿谈谈讲讲,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佣人拿着枪走进维特的房间;一听说枪是绿蒂亲手交给他的,维特便怀着狂喜一把夺了过去。他吩咐给他送来了面包和酒,让他的佣人去吃饭,自己却坐下写起信来:

它们经过了你的手,你还擦去了上面的灰尘;我把它们吻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你曾接触过它们。绿蒂呵,我的天使,是你成全我实现自己的决心!是你,绿蒂,是你把枪交给了我;我曾经渴望从你手中接受死亡,如今我的心愿得以满足了!唔,我盘问过我那小伙子:当你递枪给他时,你的手在颤抖,你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讲!──可悲,可悲!连一句“再见”也没有!难道为了那把我和你永远联结起来的一瞬,你就把我从心中放逐出去了么?绿蒂啊,哪怕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把我对那一瞬的印象磨灭!我感觉到,你是不可能恨一个如此热恋你的人的。

饭后,维特叫佣人把行李全部捆好,自己撕毁了许多信函,随后再出去清理了几桩债务。事毕回到家来,可过不多会儿又冒雨跑出门去,走进已故的伯爵的花园里,在这废园中转来转去,一直流连到了夜幕降临,才回家来写信:

威廉,我已最后一次去看了田野,看了森林,还有天空。你也多珍重吧!亲爱的母亲,请原谅我!威廉,为我安慰安慰她啊!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事情全都已料理好。别了!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将比现在欢乐。

我对不起你,阿尔伯特,请原谅我吧。我破坏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俩之间的猜忌。别了!我自愿结束这一切。呵,但愿我的死能带给你们幸福!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使我们的天使幸福吧!你要是做到了,上帝就会保佑你啊!

晚上他又在自己的文书中翻了很久,撕碎和烧毁了其中的许多。然后,他在几个写着威廉的地址的包裹上打好漆封。包内是些记载着他的零星杂感的短文,我过去也曾见过几篇。十点钟,他叫佣人给壁炉添了柴,送来一瓶酒,随即便打发小伙子去睡觉。佣人和房东的卧室都在离得很远的后院,小伙子一回去便和衣倒上床睡了,以便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伺候主人;他的主人讲过,明天六点以前邮车就要到门口来。

夜里十一点过

周围万籁无声,我心里也同样宁静。我感谢你,上帝,感谢你赐给我最后的时刻以如此多的温暖和力量。

我走到窗前,仰望夜空。我亲爱的人呵,透过汹涌的、急飞过我头顶的乌去,我仍看见在茫茫的空际有一颗颗明星!不,你们不会殒落!永恒的主宰在他的心中托负着你们,托负着我。我看见了群星中最美丽的北斗星。每当我晚上离开了你,每当我跨出你家大门,它就总挂在我的头上。望着它,我常常真是如醉如痴啊!我常常向它举起双手,把它看成是我眼前幸福的神圣象征和吉兆!不有那……呵,绿蒂,什么东西不会叫我想起你呢?在我周围无处没有你!不是么,我不是象个小孩子似的,把你神圣的手指碰过的一切小玩艺儿,都贪得无厌地强占为己有么?

这张可爱的剪影画,我把它遗赠给你,绿蒂!请你珍惜它吧,我在它上面何止吻过千次。每逢出门或回家来,我都要向它挥手告别或者致意。

我给你父亲留了一张字条,请他保护我的遗体。在公墓后面朝向田野的一角,长着两株菩提树,我希望安息在那里。你父亲能够,也必定会为他的朋友帮这个忙的。希望你也替我求他一下。我想勉强虔诚的基督徒把自己的躯体摆在一个可怜的不幸者旁边。唉,我希望你们把我葬在路旁,或者幽寂的山谷中,好让过往的祭师和辅祭能在我的墓碑前祝福,撒马利亚人能洒下泪水几滴。

时候到了,绿蒂!我捏信这冰冷的、可怕的枪柄,心中毫无畏惧,恰似端起一个酒杯,从这杯中,我将把死亡的香醪痛饮!是你把它递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可犹豫。一切一切,我生活中的一切希望和梦想,都由此得到了满足!此刻,我就可以冷静地,无动于衷地,去敲死亡的铁门了。

绿蒂啊,只要能为你死,为你献身,我就是幸福的!我愿勇敢地死,高高兴兴地死,只要我的死能给你的生活重新带来宁静,带来快乐。可是,唉,人世间只有很少高尚的人肯为自己的亲眷抛洒热血,以自己的死在他们的友朋中鼓动起新的、百倍的生之勇气。

我希望就穿着身上这些衣服下葬,因为绿蒂我曾经接触过它们,使它们变得神圣了。就这一点,我也在信上请求了你父亲。我的灵魂将飘浮在灵柩上。别让人翻我的衣袋。这个淡红色的蝴蝶结儿,是我第一次在你弟妹中间见到你时,你戴在胸前的……呵,为我多多地吻孩子们,给他们讲讲他们不幸的朋友的故事。可爱的孩子们啊!他们眼下好象还围在我身边哩!唉,我是多么地依恋你呀!自从与你一见,我就再离不开你!……这个蝴蝶结儿,我希望把它和我葬在一起。还是在我过生日那天,你把它送给我的哟!我真是如饥似渴地接受了你的一切!没想到,唉,我的结局竟是这样!……镇静一点!我求你,镇静点吧!……

子弹已经装好……钟正敲十二点!就这样吧!……绿蒂,绿蒂!别了啊,别了!

有位邻居看见火光闪了一下,接着听见一声枪响,但是随后一切复归于寂静,便没有再留意。

第二天早上六点,佣人端着灯走进房来,发现维特躺在地上,身旁是手枪和血。他唤他,扶他坐起来;维特一声不答,只是还在喘气。仆人跑去请大夫,通知阿尔伯特。绿蒂听见门铃响,浑身顿时战栗开了。她叫醒丈夫,两人一同起来;维特的年轻仆人哭喊着,结巴着,报告了凶信。绿蒂一听便昏倒在阿尔伯特跟前。

等大夫赶到出事地点,发现躺在地上的维特已经没救,脉搏倒还在跳,可四肢已经僵硬。维特对准右眼上方的额头开了一枪,脑浆都迸出来了。大夫不必要地割开他胳膊上的一条动脉,血流出来,可他仍在喘息。

从靠椅扶手上的血迹断定,他是坐在书桌前完成此举的,随后却摔到地上,痛得围着椅子打滚。最后,他仰卧着,面对窗户,再也没有动弹的力气。此刻,他仍穿的是那套他心爱的服装:长统皮靴,青色燕尾服,再配上黄色的背心。

房东一家、左邻右舍以及全城居民都惊动了。阿尔伯特走进房来,维特已被众人放到床上,额头扎着绷带,脸色已成死灰,四肢一动不动。只有肺部还在可怕地喘哮着,一会儿轻,一会重,大伙儿都盼着他快点断气。

昨夜要的酒他只喝了一杯。书桌上摊开着一本《艾米莉亚.迦洛蒂》。

关于阿尔伯特的震惊和绿蒂的悲恸,就不用我讲了。

老法官闻讯匆匆赶来,泪流满面地亲吻垂死的维特。他的几个大一点的儿子也接踵而至,一齐跪倒床前,放声大哭,吻了吻他的手,吻了吻他的嘴。尤其是平日最得维特喜欢的老大,更是一直吻着他,直至他断气,人家才把这孩子强行拖开。维特断气时间是正午十二点。由于法官亲临现场并作过布置,才防止了市民蜂拥而至。当晚十一点不到,他便吩咐大伙儿把维特葬在他自行选定的墓地里。老人领着儿子们走在维特的遗体后面;阿尔伯特没能来,绿蒂的生命叫他担心。几名手工匠人抬着维特,没有任何教士来给他送葬。

译后记

《维特》与歌德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1749——1832),德国杰出的诗人、作家、学者和思想家。他以自己长达六十余年的辛勤劳作,给德国和人类留下了一笔丰富多采、光辉巨大的精神财富。他对德国和人类文化发展的贡献极大,马克思赞他为“最伟大的德国人”,恩格斯称他“在自己的领域(指文学领域──译者)里是真正的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当今世人把他看作继但丁和莎士比亚之后近代西方精神文明最卓越的代表;他的主要作品诗剧《浮士德》,被视为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三百年历史的总结,人类的自强不息精神和光明灿烂的未来的壮丽颂歌。可是在生前,歌德之为歌崐德,他之所以享誉世界,却并非因为已出版的《浮士德》第一部或如《威廉·迈斯特》似的其它长篇巨著,而主要由于一本他在年轻时写的薄薄的“小书”──《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称《维特》)。

《维特》不只在歌德众多的著作中占着突出地位,而且与他本人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有着密切关系。晚年,歌德在其回忆青年时代的生活的自传《诗与真》中说,他的作品“仅仅是一篇巨大的自白的一个个片断”。《维特》无疑是这些“片断”中最富深义的一个,它直接反映着青年歌德的生活经历,字里行间处处打下了他的思想感情的烙印。

歌德生长在仍处于封建割据状态、政治和经济都很落后的德国。他的故乡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是一个享有独立地位的所谓帝国城市,商业比较发达,却仍保留着中世纪森严的等级制和其它陈规陋习。其父卡斯帕尔·歌德是城里一位富裕市民,尽管广有家财,学识渊博,获得过法学博士学位,但还是遭到处于支配地位的贵族的蔑视,想在不领薪俸的条件下谋一个市政府的官职而不可得。一气之下,他便花钱从帝国皇帝卡尔七世处买来一个皇家顾问的空头衔,终身被迫赋闲在家,只好借收藏书画和用意大利文撰写早年去意大利的游记消磨时日。他三十九岁时才与家境清寒的市长的女儿结婚,此后便更多地把精力倾注在对自己年轻的妻子以及子女的教育上。这样的家庭出身,一方面使歌德享受到良好的教育,能够过一种无冻馁之虞的悠闲生活,另一方面也让他潜移默化地感染到对于封建等级制度和腐败的贵族社会的厌恶情绪。

十六岁,歌德被送往莱比锡大学学习法律,三年后因病辍学。在家休养一年半以后,于一七七0年四月到斯特拉斯堡继续学习。斯特拉斯堡地处德法边境,受法国启蒙运动新思潮的影响很深,是德国不满现状的作家、学者和市民青年汇集的地方。歌德象在莱比锡一样未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而是热心地研究雄伟的峨特式大教堂的建筑艺术,忙于与一些志同道合的青年结交,经常与他们一起到风光如画的城效悠游。但最重要的,是他认识了当时已蜚声德国文坛的赫尔德尔,在他引导下读荷马、品达和“莪相”的诗歌(《维特》中插进的“莪相”哀歌就是歌德这时候译的),读莎士比亚的戏剧以及高尔斯密的《威克菲物的乡村牧师》等小说,招集整理民歌,研究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哲学。从此,歌德的文学创作才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而通过他两人的共同努力,德国则掀起了自宗教改革以来第一次全国性的思想解放运动──“狂飙突进”运动。赫尔德尔是这一行动的纲领制订者,歌德后来通过包括《维特》在内的一系列具有强烈反叛精神的作品,成为它的旗手。

一七七一年八月,歌德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到故乡,开了一间律师事务所。但没过多久,事务所就完全交给父亲经营,他自己却经常去附近一带的城乡漫游。第二年,经友人梅尔克介绍,他参加了达尔姆斯塔特城的一个感伤主义者团体,不时地和那些见花落泪、对月伤情的时髦男女聚会,崐耽读克洛卜斯托克的诗歌以及英国作家斯特恩的《感伤旅行》之的小说。

一七七二年五月,歌德遵照父亲的意愿到威茨拉尔的帝国高等法院实习,在一次乡村舞会上认识了天真美丽的少女夏绿蒂·布甫,对她产生了炽热的爱情。但夏绿蒂已与她的朋友克斯特纳尔订婚在先,歌德因此绝望而痛苦,脑子里不时也出现自杀的念头,四个月后才毅然不辞而别,回到法兰克福。一个多月后,又突然传来一个叫耶鲁撒冷的青年在威茨拉尔自杀的噩耗。此人是歌德在莱比锡大学的同学,到威茨拉尔后也曾有过接触。歌德从克斯特纳尔的来信中了解到,他自杀的原因是恋慕同事的妻子遭到拒斥,在工作中常受上司的挑剔,在社交场中又常被贵族男女所轻侮。这件事大大震动了歌德,使他对自己的不幸更是久久不能忘怀。

一七七四年初,女作家索菲·德·拉·罗歇的女儿玛克西米琳娜来到法兰克福,嫁给一个名叫勃伦塔诺的富商。她年方十八,活泼伶俐,歌德从前认识她,对她很有好感,重逢之后两人都很高兴,因此过从甚密。她丈夫比她大二十岁,是个有五个儿女的鳏夫,为人粗俗,不久对两个年轻人的关系便产生出嫉妒,最后与歌德激烈冲突。这新刺激令歌德心灵中的旧创伤又流出血来,使他愤而举笔,最后下决心抒写出两年来自己在爱情生活中所经历和感受的全部痛苦,由此便产生了《少年维特之烦恼》这部世界名著。

关于《维特》的写作情况,《诗与真》第十三卷作了如下描述:“……没过多久,这种情况我便觉得忍无可忍,一切从类似处境中惯于产生的不快,似乎都两倍三倍地压迫着我,我需要重新痛下决心,才能得到解脱。

”因苦恋朋友的妻子而自杀的耶鲁撒冷之死,从梦中撼醒了我。我不仅对他和我过去的遭遇进行思索,也分析眼下刚碰到的使我激动不安的情感,以致无从分辨艺术的虚构与生活的真实,我把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离起来,杜门谢客,集中心思,排除一切与此无直接关系的杂念。另一方面,我又搜索枯肠,重温我最近那段还不曾写出来的生活,不放过任何有一点点关系的内容。在这样的情况下,经过了那么久和那么多的暗中准备,我奋笔疾书,四个礼拜便完成了《维特》,而事先并不曾写下全书的提纲或者内容的一部分。

“……我象个梦游者似的,在差不多是不自觉的情况下写成了这本小册子。所以,当我最后通读它,对它进行修改泣饰的时候,自己也感觉十分吃惊……”

了解了歌德青年时代的经历再读一读他这段自述,我们不难明白《维特》这部小说何以如此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它的主人公一个个为什么能栩栩如生,血肉丰满。尽管仅仅读作品本身已“无从分辨艺术的虚构与生活的真实”,真实的成人经过了艺术的改造加工;我们仍大致可以说,小说的第一编主要反映着歌德本人的经历,以后的两部分则写了耶鲁撒冷的恋爱和社会悲剧。以人物论,维特身上既有歌德热爱生活、乐观坚毅的特征,也有耶鲁撒冷耽于幻想、悲观软弱的特点;绿蒂的原形的主要是夏绿蒂·布甫,只不过长着玛克西米琳娜的那对漆黑的美目(夏绿蒂的眼睛是蓝色的);豁达大度的阿尔伯特纳尔在第二编中变成了一个庸庸碌碌、感情冰冷的人,原因是克斯特纳尔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为勃伦塔诺所取代。至于整个作品的思想倾向和气氛情调,也或多或少地为歌德在斯特拉斯堡、达尔姆斯塔特以及从家庭中受的影响所决定。一句话,《维特》与歌德本人的关系太密切了,无怪他晚年对他的秘书爱克曼讲,《维特》乃是他“用自己的心血哺育出来的,其中有大量出自我心胸中的东西,大量的情感和思想足够写一部比此书长十倍的长篇小说。”

《维特》及其时代

然而并不能因此认为,《维特》就是一部个人的恋爱悲剧;十九世纪的丹麦大批评家勃兰兑斯等早就提出,它的价值在于表现了一个时代的烦恼、憧憬和苦闷。换句话讲,《维特》有着异常强烈的时代精神,它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时代的普遍启蒙意义。

《维特》出版于一七七四年,欧洲正处在从封建制度向资本主义过渡的转折时期。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新兴市民阶级已经觉醒,青年一代更是感情激荡,对自己政治上无权和社会上受岐视的地位深感不满,强烈渴望打破等级界限,建立符合自然的社会秩序和平等的人与人关系。他们提出“个性解放”和“感情自由”等口号以反对封建束缚,以“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理想。但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封建贵族的势力仍很强大,资产阶级在与它的较量中大多失败了;德国的情况更惨。面对着黑暗腐朽的社会现实,心怀无从实现的理想,年轻软弱的资产阶级中普遍滋生出悲观失望、愤懑伤感的情绪,一时间伤感多愁竟变成为一种时髦。在这种时代气氛下产生的《维特》,不只述说出了年轻的资产阶级的理想,揭示了它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并让多愁善感、愤世嫉俗的主人公为这理想的破灭而悲伤哭泣,愤而自杀,以示抗议。这就使当时的一代青年在《维特》中照见了自己的影子,并象希腊神话里那个纳尔齐斯一样狂热地爱起它来。应该说,《维特》反映了欧洲在法国大革命前夕的社会阶级矛盾的激化,从中已可听到狂飙大作之前的凄厉的风声。

就德国范围而言,《维特》乃是当时方兴未艾的“狂飙突进”运动中最丰硕的果实。这个运动深受法国启蒙运动代表卢梭的影响,力求在社会生活中实现他“反归自然”的号召,从而使个人得以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维特》处处都体现着“狂飙突进”的精神,“自然”简直在了它年轻的主人公检验一切的准绳:他投身自然,赞颂自然之美,视自然为神性之所在;他亲近自然的人──天真的儿童和纯朴的村民,鄙视迂腐的贵族、虚伪的市民以及“被教养坏了的人”;他主张艺术皈依自然,让天才自由发挥,反对一切的规则和束缚缚;他推崇民间诗人荷马和“莪相”,向往荷 马史诗中描写的先民的朴素生活,与矫揉造作的贵族社会和碌碌为利的市民生活格格不入;他重视自然真诚的感情,珍视他的“心胜于其它一切,同情因失恋而自杀的少女和犯罪的青年长工,蔑视宗教信条和法律道德,对阿尔伯特似的理智冷静的人非常不满……就说他对绿蒂的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吧,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她如此天真无邪,在举止行事中保持了一个少女可爱的自然本性。《维特》对于”自然“的呼唤,实际上就是反抗不自然的封建社会的呐喊。

《维特》之取得巨大成功,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道出了时代的心声。关于这点,歌德在《诗与真》中讲得相当明白:”这本小册子影响很大,甚至可说轰动一时,主要就因为它出版得正是时候。如象只需一点引线就能使一个大地雷爆炸似的,当时这本小册子在读者蹭引起的爆炸也十分猛烈,因为青年一代身上自己埋藏着不满的炸药。……“

德国的落后和资产阶级的软弱,决定”狂飙突进“运动不可能有广泛群众基础,仅仅只在文学和思想领域内起作用。《维特》主人公的消极情绪以及悲剧结局,也反映出这个运动的局限。

《维特》的高度艺术性

在表现形式上,《维特》受了一度在德国很流行的英国理查生的小说和卢梭的《新哀露绮丝》的影响。但无论在思想的深刻或艺术的精湛方面,歌德都超过了他的前辈。

歌德非常成功地动用第一人称的书信体,让主人公面对面地向读者述说自己的遭遇和感受,展露自己的抱负与情怀。近百封长短书简巧妙地构成一个整体,前后加”编者“的引言和按语,中间穿插着注释,把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讲得真切感人,娓娓动听。信中时而写景,时而抒情,时而叙事,时而议论,读着读着,我们自己仿佛变成了收信者,听到了主人公的言谈笑语、啼泣悲叹,窥见了他那颗时时在柔弱地颤动首的敏感的心。在情节剪裁精当和内心刻划细致入微这一点上,《维特》至今在同类作品中仍居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峰。

《维特》艺术上的另一显著物色,是通篇充满浓郁的诗意,其本身也可称是一首凄惋的叙事诗。在很多情况下,主人公还直抒胸臆,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直接向读者宣泄,如他那封在生命的最后两天断断续续写成的给绿蒂的长信,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即便是写景状的,作必要的情节交待,也始终起着烘托情感,揭示内心的作用。请看:维特初到瓦尔海姆是万物兴荣的五月,离开和重回瓦尔海姆都已是落木萧萧的秋季,等他生命临近结束时更到了雨雪交加的仲冬──时序的更迭和自然界的变化,与主人公由欢欣而愁苦以至于最后绝望的感情发展完全吻合,做到了诗歌所讲究的情景交融,寄情于景。再如荷马和”莪相“的诗句或诗中的意境,也得到了恰到好处的运用,前者的朴素、宁静、明朗,后者的阴郁、朦胧、伤感,不仅有助于小说前后不同的情调和气氛的渲染,使一些日常事物都蒙上了奇异的诗的色彩(比如那口一再被提到的井泉),而且时时使人产生联想,受到感动。”春风呵,你为何将我唤醒?……可是我的衰时近了,风暴即将袭来,刮得我枝叶飘零!“──”莪相“这几句哀歌,由即将离开人世的维特念出,不正是他那凄凉心境和悲剧命运的绝好写照吗?

真情实感,强烈的时代精神,高度的艺术性,三者合在一起,赋予了《维特》以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

写成《维特》,歌德”感到自己象办完一次总告解一样,心情既愉快又自由,获得了过一种新生活的权利“;但一种被称作”维特热“的时代病,却被这本小书引发了出来。

《维特》一问世,当即风靡了德国和整个西欧,广大青年不仅读它,而且纷纷摹仿主人公的穿戴打扮、风度举止。”狂飙突进“运动的重要成员诗人舒巴尔特在一篇评介文章中谈自己读《维特》的感受说:”我坐在这儿激动不已,胸口怦怦直跳,狂喜而痛苦的泪水滴嗒滴嗒往下淌,因为──我告诉你吧,读者──我刚刚读完了我亲爱的歌德的《维特》。读吗?──不,吞噬!要我对他进行评论吧?我要是能这样做,我这人就没有心肝……我奉劝诸位还是自己买一本《维特》来读读!但读时务请带上自己的心!──我宁肯终生穷困,一辈子睡干草、饮清水、吃树根,也不愿失去体察这位多情善感的作家的心曲的机会。“然而,并不只青年一代才如醉如痴地读《维特》,连德高望重的大诗人克罗卜斯托克、道貌岸然的神学家拉瓦特尔、以至于盖世英雄拿破仑,也统统为这本”小书“所倾倒。当然,与此同时也有人对《维特》看不惯,而形形色色的卫道士更是斥之为”淫书“,”不道德的该遭天谴的书“,表面理由是有少数人学维特的样自杀了,真正原因却是书中的反封建精神触到了他们的痛处。德国的一些邦和丹麦都宣布《维特》为禁书,它的译本一出现在米兰就被教会搜去人武部销毁。但尽管如此,仍阻止了不《维特》的流传,它很快被译成各种语言。在资产阶级意识特别强烈的英、法两国,到十八世纪末已各有译本十数种之多,仿效之作也大量涌现。据一篇日本著名日尔曼学家的文章,《维特》的日译本迄今共有四十五种,其在日本的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

《维特》的成功,不只使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歌德一跃而为德国乃至西欧最享盛誉的作家,也把过去一向被人轻视的德国文学提高到了与欧洲其它先进国家并驾齐驱的地位。人们从四面八方对歌德这位年轻的天才翘首以待;等到他晚年,他所居住的魏玛更成了世界各的作家和诗人竞相前往朝拜的圣地。

在德国和西欧长篇小说的发展史上,《维特》堪称一块重要的里程碑。与歌德同时而年长的维兰,被视为德国近代长篇小说的创始者,是他恢复了中断将近一个世纪的小说传统;然而维兰我采用古代或东方异域题材,手法主要是讽喻。直接反映德国日常生活并富于真情实感的小说,当推《维特》为第一部。而在深刻揭露社会矛盾和针砭时弊这一点上,《维特》更可以说是西欧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问题文学“的先驱,司汤达、巴尔扎克等小说大师也间接地继承了它的传统。

一九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