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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钟声

第一刻

没有什么人——鉴于故事的作者和读者应当尽快互相理解,我希望大家注意到我这里说的并不限于毛头小子或市井百姓,而是所有人:无论地位尊卑,年龄长幼;无论是在成长发育还是日渐佝偻——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人愿意睡在教堂里。我说的不是和暖天气里在听布道时打盹儿(这种事谁都难免有一两回),而是晚上,独自睡在教堂里。大白天里,不少人会对我的想法大惊小怪。但是这里要说的是晚上。这事必须放在夜里来说,任何一个不同意这个说法的人,如果愿意在某个寒风凛冽的冬夜和我独自在老教堂门前的墓园里见面,并且事先允许我把他锁在里面,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我必胜无疑。

因为夜晚的寒风仿佛恶作剧般,呼啸着围着房子打转,用它看不见的手推着门窗,要找个缝钻进去。可一旦钻了进来,它又好像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不管什么东西——吼叫着横冲直撞要出来。它不甘心只在走廊里大步流星,还要一圈圈绕着柱子打滑,逗弄风琴发出低鸣。它一飞冲到屋顶,要把房梁震裂,之后又绝望地冲向下面的石板,咕哝着钻进地下室。很快,它又偷偷摸摸地出来,沿着墙面爬过,似乎在低声念诵献给死者的悼文。它念诵时一会儿好像在尖声大笑,一会儿又好像在呜咽哀泣。它的声音如鬼似魅,在圣坛里回响不绝。它似乎在那儿狂热地赞美犯罪和谋杀,歌颂歪门邪道,蔑视那块刻有《摩西十诫》,表面光亮但实际破旧的石板。哦!老天保佑我们暖和和地坐在火炉旁吧!教堂那鬼哭狼嚎般的午夜寒风,它的声音真太可怕了!

然而,在那高高的尖塔之上,讨厌的大风发出了一阵咆哮。

在那高高的尖塔之上,风儿自由自在地穿梭于一个个通风的窟窿和小窗之间,在转梯上扭来扭去,它一把扯过吱哟哟的风向标,整个尖塔都因它而颤抖!高高的尖塔是钟楼的所在,那儿的铁栏杆锈迹斑斑,铅板和铜板因天气变幻而腐蚀,被这罕见的狂风吹得劈啪作响;鸟儿在橡木横梁的角落里搭起简陋的窝,到处是陈年积灰;花斑点点的蜘蛛在长期的安逸生活下变得懒散臃肿,随着钟的震动懒洋洋地荡来荡去,从不离开它们用丝网织就的空中楼阁,遇到危急时,或是像水手那样爬上爬下,或是跌在地上后靠着几条灵活的腿逃命。那高高的尖塔就是深夜里的可怕地方,它耸立在灯火点点的喧嚣市镇之上,远在漫天飞云之下,而我要说的那些钟就安放在一座古老教堂高高的尖塔上。

它们是些老钟。数百年前,它们由主教施洗,命名,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因而它们受洗的记录早都找不到了,早到人们记事之前就找不到了。因此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这两座钟曾有教父和教母(话说我宁愿做一座钟的教父也不愿做一个男孩子的教父),还有各自的银质杯子。但是岁月夺走了它们的教父教母,亨利八世令下它们的银杯被付之一炬,它们现在就悬挂在钟楼上,既没有银杯,也没有名字。

但它们并非默默无闻。恰恰相反。它们的声音清澈洪亮。十里八乡都可以随风听到这钟声。这些大钟定力很强,不需仰仗风力,而且在逆风时还会英勇抗击,热情地把悦耳之音送入有心人的耳畔。在暴风雨夜,它们一心要把钟声送入照看病儿的可怜母亲或孤单一人的海员妻子耳中,因此有时要打败那狂暴的西北风,用托比·维克的话说,把西北风“打得一塌糊涂”——虽然人们都叫他托小跑·维克,但他本名托比,如果没有议会的特别法令,谁也不能给他改名(除非叫他托拜尔斯 )。他和大钟一样被正式命名过,虽然仪式没有那么庄严,那么兴师动众。

就我来说,我相信托比·维克的话,因为我肯定他有足够的机会确立正确的观点。无论托比·维克说什么我都信。我支持托比,站在他一边,不过话说托比真是成天在教堂门外站着(可够累的)。事实上托比是个有执照的跑腿勤杂工,天天在那里等活儿。

这个地方在冬天直冒冷风,把人冻得鼻子发青,眼圈发红,脚趾僵硬,牙齿打战,浑身起鸡皮疙瘩,托比也清楚这一点。风——尤其是东风——在拐角兜兜转转,好像突然从天边冲着他直吹过来。风往往比预计时间更快地扑向了托比,因为它从角落里转着转着,吹过托比后会突然转向,好像在喊:“哈,他原来在这儿!”他的白围裙常常不由自主地盖住脑袋(好像淘气孩子的装扮);细弱的小手杖无助地挥舞,脚下更是奔走不停。他整个人的身子是斜的,一会儿朝向这边,一会儿朝向那边。他像是被人推来搡去,头发乱蓬蓬的,东倒西歪,十分难受。有时他双脚离地,不过谢天谢地没有出现奇迹——让他像一群青蛙、蜗牛或其他体态轻盈的动物那样有时被卷上半空,然后又落在另一片没见过跑腿勤杂工的陌生角落,让当地人大吃一惊。

尽管大风天让托比吃足了苦头,但仍是托比的好日子。的确如此。他不必像其他时候那样在风中苦苦等待才能有份六便士的活计;他要全力搏斗狂风,这让他在饥饿困顿中精神一凛。严寒或下雪也是大好事,似乎总能让他多少得到好处——虽然很难具体说明怎么得到的好处,我是说托比!就这样,刮风、严寒、下大雪,或者突如其来的一阵冰雹,都是值得托比·维克庆祝的。

雨淋淋、潮乎乎的天气是最糟糕的,湿冷的雨水黏糊糊的,好像给他裹了一件潮湿的大衣——托比只有这种大衣,没有的话倒还能舒服不少。在这雨淋淋、潮乎乎的天气里,绵密的雨点缓缓落下,无止无休;街口和托比自己的喉头一样都窝着一团水汽;一个个冒着气的雨伞来回穿梭,仿佛陀螺般打转,雨伞在拥挤的人行道上互相撞击时甩出一小摊讨厌的积水;阴沟的水哗哗作响,排水管满满的还堵起来;雨水从教堂突出的石头和横椽上滴滴答答地落在托比身上,没多会就把他脚下踩着的一小把稻草变得泥泞不堪,这是最折磨托比的天气。确实,在这种时候,你也许可以看到托比正从自己遮阳避雨的地方顺着教堂的墙壁望去,忧心忡忡,闷闷不乐——他这块遮阴避雨的地方只有一丁点儿大,夏天时它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投下的影子只有窄窄的一道,还比不上粗一点的手杖。但过一小会儿,随着托比出来活动取暖,小跑几十个来回,他的脸色倒明亮起来了,于是更精神地回到了他的小角落里。

人们管他叫托小跑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总是一路小跑。说不定他走路比小跑还能快点,这是很可能的。但要是不让他小步跑,托比可能会就此卧床一病不起。这样的小步子让他在雨天溅满泥污,给他带来了好多麻烦,而走路明明能省不少劲儿,但正是因此他才牢牢坚持要一路小跑。这个弱小、不中用的老头托比以为自己是个大力神。他喜欢自食其力。他乐意相信——对穷苦的托比来说,乐意是份奢侈——自己不是吃白饭的。当他手里拿着能赚上一先令或十八个便士的一封信或一个小包裹时,托比的士气更加高昂。他一边小步跑着,一边招呼前面快步走着的邮差让开。他真心觉得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自己一定会超过他们,把他们撞倒。他还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个信念很少受到考验——别人搬得动的东西,自己也搬得动。

因此,就连雨天从藏身的小角落出来活动取暖的时候,托比也要小步快跑。他漏底的鞋子在泥泞中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他哈着气,搓着冰冷的双手,一副破旧的灰绒线手套几乎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这是一副连指手套,大拇指在一处,其他手指在另一处。托比弓着膝盖,把手杖夹在腋下,一路小跑。当教堂的大钟奏响,托比到马路中间仰望钟楼时,他也小步跑着。

托比每天都要这样走上几趟去仰望钟楼,因为它们是他的伙伴。听到钟声的时候,他总喜欢朝它们所在的地方看看,猜测它们是怎样运作的,是什么样的钟锤在击打着它们。也许是因为自己和大钟有些相似之处,所以托比对大钟格外好奇。无论风吹雨打,它们一直挂在那儿,只能面对着这些房子的外墙,但从没靠近过屋中熊熊燃烧的火炉——那闪耀的火焰倒映在窗户上,或是噗噗地喷到烟囱顶,也没法品尝人们通过门口和栏杆递给胖厨师的任何美味。在一个个窗户中浮现的面庞千变万化:有时是年轻、美丽、愉快的,有时恰恰相反。但是托比不知道(虽然他在街上站着没事的时候常常琢磨这些琐事)他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开口时是不是会说他两句好话,托比知道的一点也不比大钟多。

托比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疑难的人——至少就他来说——我不是说当他开始对大钟着迷,从最初的相熟发展出更亲密、更细腻的感情时,他没有一个个掂量过这些理由,也没有对自己的想法有正式的判断或推演。但我想说的是,我也确实认为,托比的身体自有一套机理(比如他的消化器官),在他压根不知道的情况下经过许多程序——知道的话他会吓一大跳——完成了一件事情;托比的思想也是,在他并不知情、并没有同意的情况下所有身体部件和其他的上千个配件就一起开足马力,让他迷上了大钟。

我说过托比对大钟着迷,我也不会收回这个说法,但是这个词并不足以表达他复杂的感情。因为托比不过是个简单的人,他赋予大钟的是一种特殊而庄严的性情。它们是那么神秘,人们总闻其声却不见其形;它们那么高,那么远,旋律总是那么低沉雄壮,因此托比对它们怀着一种敬畏之情。有时当他抬头仰望钟楼黑洞洞的拱窗时,他真觉得会看到什么东西在招呼他,那不是大钟,而是常从钟声里听到的某种东西。尽管如此,托比仍对那些说大钟闹鬼之类甚嚣尘上的谣言有些愤愤不平,好像这暗示着大钟和什么邪恶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简而言之,大钟的钟声常常在他耳畔萦绕,大钟的事情常常在他心里盘桓,但他对大钟总抱有好感。托比凝视大钟时常会感到脖子酸痛,而他也欣然多跑两步缓解。

某个寒冷的中午,托比正在小跑时,十二点的钟声响了,最后一响的袅袅余音仿佛蜜蜂精灵——绝不是那种忙碌的蜜蜂——发出的悦耳嗡声,响彻钟楼。

“午饭时间到了呀!”托比说,在教堂前小步跑来跑去,“啊呀呀!”

托比的鼻子冻得通红,眼皮也冻得发紫,他使劲眨着眼,肩耸着都快贴到耳朵了,腿冻得僵硬,他显然是要冻坏了。

“午饭时间到了呀!”托比又说了一遍,把右手手套攥得像个婴儿的拳击手套,捶打着胸膛,好像怪自己不该那么冷,“啊呀呀!”

说完后,他默默地小跑了一两分钟。

“没有东西了啊,”托比突然冒出一句话——他这时停下脚步,小心向上摸了摸鼻子,满脸热切中又有些警觉。他没摸多会儿(因为他的鼻子不大)就结束了这个动作。

“我以为它没了,”托比说着又开始小跑起来,“但这没什么。我当然不会怪它没了。在这种鬼天气它本来就不好过,而且也没什么好指望的,我又不吸鼻烟。就算是在最好的光景里这个小可怜也不好过。它偶尔能闻到一两下香味(这时候可不多),一般也是从别人家的餐桌、从面包房那儿飘过来的。”

这个念头又让他想起刚才半途放下的一个想法。

“没有什么比午饭的时间更准了,也没有什么比午饭更没准了。这可很不一样。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我不知道有没有哪位老爷认为这条评论值得报社或议会花钱费工夫。”

托比是在说俏皮话,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哦,我的天!报纸上全是些评论,议会也全是些评论。这就是上礼拜的报纸,”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份脏兮兮的报纸,远远地举着看,“全都是评论。我也和大家一样愿意了解时事,”托比边说边慢慢地把报纸叠起来,放回兜里,“但我现在可不愿意看报了。看报简直让人害怕。我不知道我们穷人未来会怎么样。上帝保佑我们来年能好过点。”

“喂,爸爸!爸爸!”一个亲切的声音靠近说道。

但托比没有听见,继续来回小步跑着,他一面沉思着,一面自言自语。

“我们这些人好像总是不对,干什么都不对,也改不了,”托比说,“我小时候没读过几天书,我想不通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到世上。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肯定有点用处——有时候我又觉得全是碍事。我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我们到底有没有一点好处,还是生来就是坏人。我们似乎都是些讨厌鬼,尽惹麻烦,人们总是抱怨我们,提防我们。不管怎样,我们总是成为报纸上的话题。就说新年吧,”托比悲哀地说,“大多数时候,我可以和大家一样忍受。比不少人还要好过点,因为我壮得像头狮子,别人可不行。但如果我们真的没有过新年的权利,我们真的碍事——”

“喂,爸爸,爸爸。”那个亲切的声音又说道。

托比这回听到了,他停了停,定了定,把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他之前望着远方,仿佛要在即将到来的一年中寻找光亮——这才看到他正和自己的孩子面对着面,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这是一双明亮的眼睛,要看上好久才能探知它们的深邃。这是一双幽黑的眼睛,可以映出他人的倒影。这双眼睛并不躲闪,也并不刻意,它清澈、安宁、正直、坚忍的目光,堪比天堂射下的光芒。这双眼睛美丽、真诚,满溢着希望——如此清新的希望,如此朝气蓬勃、光芒四射的希望,尽管这二十年来望到的全是辛劳和贫苦,但它们似乎对托小跑·维克说:“我们在世上是有点用处的——有点用处!”

托小跑捧着她健康快乐的脸庞,亲了一下这双眼睛主人的嘴唇。

“啊,我的宝贝,”托小跑说,“有什么事吗?我没有想到你今天会过来,梅格。”

“我也没想到过来,爸爸,”这个姑娘点着头,一边微笑着说,“但我还是过来了,而且不是空手来的呢!不是空手来的!”

“啊,难道你是,”托小跑好奇地看着她手上挎着的蒙着盖布的篮子,“你——”

“闻闻看,亲爱的爸爸,”梅格说,“只要闻一下就知道了!”

托小跑正要动手揭开盖布时,梅格笑着用手挡住。

“不,不行,”梅格说,仿佛孩子一般喜悦,“再等一会儿。让我掀起一小角,就这一——小——角,”梅格说着,她的动作果然无比轻柔,轻轻把盖布揭开一点儿,声音也很轻,仿佛害怕被篮子里的东西偷听到了,“好啦,这是什么啊?”

托比径直扑到篮子边闻了一下,高兴地喊道:“啊,这是热的呢!”

“还滚烫着呢!”梅格说,“哈,哈,哈!烫手呢!”

“哈,哈,哈,”托比开心极了,“烫手呢!”

“可这是什么呢,爸爸?”梅格说,“来,你还没猜出来呢。你一定要猜到。你要是猜不出来我就不拿出来。别急!再等等!我再掀开一点儿。再来猜吧。”

梅格还真怕爸爸马上就猜中,所以她把篮子刚递给他就缩了回来。她一直在轻轻地笑着,收了一下肩膀,用手堵住耳朵,好像这样做就能让托比猜不出来似的。

而托比这时把两手放在膝盖上,俯身把鼻子凑向篮子,冲着盖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这一切,笑意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越来越深,好像吸入了笑气。

“啊,是好吃的!”托比说,“这——我想这不是肉肠吧?”

“不,不不!”梅格高兴地喊了起来,“这可不是肉肠!”

“不是,”托比又嗅了一口说道,“这——这比肉肠还香。非常香。越闻越香。肯定是猪蹄了,是不是?”

梅格乐坏了。没有什么比猪蹄更离谱了——如果不算刚才猜的肉肠的话。

“猪肝?”托比自语道,“不。它的味道比较淡,不像猪肝。蹄髈?也不像蹄髈那么淡。没有鸡头味那么怪。我知道这不是香肠。告诉你吧,这是大肠!”

“不,不是!”梅格快活地喊道,“不,不是!”

“嗐!我在想些什么呢!”托比说着,一下尽量恢复成直挺挺的样子,“再说我都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这是牛肚!”

“这的确是牛肚。”兴高采烈的梅格抗议道,再过半分钟他应该说这是炖得最好吃的牛肚了!

“所以,”梅格一边说一边欢快地收拾着篮子,“我马上铺上桌布,爸爸。我把牛肚放在盘子里带来的,把这个盘子再用手绢系起来。要是我想显摆一下,把它当成桌布铺起来,把它叫做桌布,也没有法律能够阻止我,是吧,爸爸?”

“据我所知没有,我亲爱的,”托比说,“但他们总能提出这样那样的新法律。”

“按我那天读给你的报上写的,爸爸,那法官说什么我们穷人应该知道所有的法律。哈哈!这真是大错特错啊!我的天,他们以为我们多聪明呢!”

“没错,亲爱的,”托小跑大声说道,“要是真有这样的人,他们肯定要喜欢得不得了。这样的人会从自己的差使里捞到不少油水,受到周围老爷们的赏识。就是这样!”

“不管是谁,闻到这么香的饭菜都会胃口大开,”梅格欢快地说,“爸爸快点吃,这还有一块热土豆,瓶里还有半品脱新鲜的啤酒。爸爸你要在哪里吃呢?是在木桩上还是在台阶上?亲爱的好爸爸,我们可真阔气!有两个地方可以选呢!”

“今天在台阶上,我的宝贝,”托小跑说,“晴天在台阶上,雨天在木桩上。因为台阶上能坐着,所以总是更方便些,但天气潮湿时关节会痛。”

“那就在这儿吧,”梅格忙活了一阵后拍拍手说,“就这样,都拾掇好啦!看起来真不错!来啊,爸爸,来!”

自从发现了篮子里的东西后,托小跑一直怔怔地站在那儿望着她——嘴里喃喃念叨着——虽然他心里想的、眼里看到的都是她,甚至都没有想到牛肚,但他看到的、想到的却不是此时此刻的她,而是她未来生活的缩影。而现在,在她欢快地召唤下,他摇摇头,甩掉那些正要袭来的悲伤念头,小跑到她的身边。他正要弯腰坐下时,大钟响了。

“阿门!”托小跑说,摘下帽子仰头望着钟楼。

“爸爸,你向大钟说阿门吗?”梅格嚷道。

“它们就像饭前祷告,亲爱的,”托小跑一边坐下一边说着,“如果它们会说话,我相信它们一定会为我好好祷告的。它们对我说过许多善意的话。”

“大钟会吗,爸爸!”梅格笑着在他面前摆好了盘子和刀叉,“好啦!”

“我的宝贝,真像这么回事,”托小跑兴致勃勃地吃了起来。“有什么差别吗?如果我能听到它们,无论它们会不会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帝保佑你们,亲爱的,”托比用叉子指着钟楼,午饭让他兴致更高了,“我多少次听到大钟们在说,‘托比·维克,托比·维克,别泄气,托比!托比·维克,托比·维克,别泄气,托比!’这样的话我听到一百万次了吧!还要更多!”

“啊,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梅格喊道。

不过实际上她听托比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因为这是托比永恒的话题。

“当情况很糟的时候,”托小跑说,“我是说情况非常糟,几乎要糟透了,它们就会说‘托比·维克,马上就来活儿了,托比!托比·维克,马上就来活儿了,托比!’就这样。”

“就来活儿了,终于来了,爸爸。”梅格快活的声音中有一丝悲伤。

“总是这样,”托比无知无觉地说,“从没落空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托小跑一刻不停地享用着面前的美味,他切一块,吃一块,边切边吃,边切边嚼,来点牛肚,来点热土豆,来点热土豆,再来点牛肚,满嘴油吃得正起劲。但他不时还会环顾一下街道——万一有人从门口或窗口招呼需要个跑腿的呢——他的眼睛转了一圈后又迎上了梅格:她坐在对面,两手交叉着,全神贯注看着他吃东西,幸福地微笑着。

“啊,老天爷原谅我!”托小跑说着放下了刀叉,“我的小白鸽,梅格!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个畜生?”

“爸爸,这是怎么说?”

“我坐在这儿,”托小跑懊恼地解释道,“在这儿大吃大嚼,而你坐在我对面,我好像不让你吃这好吃的,不想让你……”

“但我吃过了,爸爸,”女儿笑着打断他,“我吃过午饭了。”

“瞎说,”托小跑说,“一天吃两顿午饭!这不可能!你还不如说新年有两个元旦呢,我生来就长着一个金脑袋,从来没调换过。”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吃过了,爸爸,”梅格说着更凑近了些,“你吃着,我来告诉你我怎么吃的,在哪儿吃的,你的午饭怎么来的,还有——还有别的事。”

托比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但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让他继续趁热吃。所以托比又拿起刀叉吃了起来,但动作比先前的慢了许多,他摇着头,好像对自己很不满意。

“爸爸,我的午饭是——”梅格吞吐了一下说,“和——和——理查德一起吃的。他午饭吃得早,带着饭来看我,我们——我们就一起吃了,爸爸。”

托小跑啜了一小口啤酒,咂了下嘴唇,接着说道:“哦!”——因为她在等着他反应。

“爸爸,理查德说……”梅格刚拾起话头就停下了。

“理查德说什么,梅格?”托比问道。

“理查德说……”她又顿住了。

“理查德说了好半天啦。”托比说。

“那个,他说,爸爸,”梅格终于抬起眼睛,声音颤抖但清晰地继续道,“一年又快过去了,既然我们的日子一年年也不会见好,那等下去还有什么用?他说我们现在穷,爸爸,以后也一样穷,但我们现在还年轻,不知不觉中就会变老。他说如果我们这样的人继续等下去,就算看清眼前的出路,也不过是一条非常窄的路,一般就是坟墓了,爸爸。”

比托小跑·维克更勇敢的人也许会鼓起勇气否认它。可托小跑沉默着。

“爸爸,我们要是就这样衰老死去,想着我们本可以相互珍惜、相互帮助,那该多么难过!在我们一生中,相爱是多么不容易,而一辈子住在两处,眼睁睁看着对方辛劳、老去,又是多么痛苦。亲爱的爸爸,就算我能忍住,把他忘了(我永远也做不到),让我心中现在的满腔热情一点点消逝,而没有一刻幸福婚姻生活的回忆能够给我依靠,给我安慰,让我开心,那该多么难过。”

托小跑一动不动地坐着。梅格拭去眼泪,语调更轻快了一些,她时而笑一声,时而抽搭一下,时而在笑语中带着哭腔:“所以,爸爸,理查德说,昨天他的工作定下来了,可以稳定一段时间,我又爱他,爱了他整整三年——啊,不止三年,他不知道就是了!——所以他问我,愿不愿意在新年元旦嫁给他,这是一年中最好、最开心的日子,一定能带来好运气的!这事儿说得有点急,爸爸,是不是?——但我不像那些阔小姐们需要准备嫁妆,做婚纱,不是吗,爸爸?他说了很多,他说起话来那么热诚,那么认真,人也一直那么善良、体贴。于是我说我要来告诉你。他们今天早上付了我的工钱,(我可真没想到!)你又一礼拜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我实在想让今天也成为你的好日子,就像今天也是我幸福快乐的日子一样,爸爸,所以我就买了点东西请你吃,把饭带来给你点惊喜。”

“瞧这放在台阶上都凉啦。”另一个声音说道。

这就是那个理查德的声音,两人都没有发现他过来了。他站在父女俩面前,低头望着他们,他的脸庞像他每天用大锻锤敲打出的铁块一样光亮。他是一个相貌英俊、身材匀称强壮的小伙子,一双眼睛就像熔炉中四溅的红热火花那样明亮,卷曲的黑发散落在黑亮的额上,脸上带着微笑——这微笑证明了梅格对他说话风格的赞许是有道理的。

“瞧这放在台阶上都凉啦,”理查德说,“梅格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她可不知道呢!”

托小跑立刻激动热情地向理查德伸出手来,要跟他说几句话,这时房门突然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一名男仆差点踩到那盘牛肚。

“你们滚开行不行!你们就非得坐在我们台阶上,是不是啊!你们就不能到别家去啊!闪开,到底闪不闪开?”

严格说来,这最后一个问句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们已经躲在一边了。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说话的正是男仆为之开门的先生,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屋子里出来——那种介于走路和漫步之间的特别步伐。那些正在安然度过下半生的先生们,他们会踏着嘎吱作响的靴子,穿着干净的亚麻衬衣,戴着链表,迈着这样的步子走出家门:既不失端庄,更好像表明自己出门是有要务,“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你老是在这儿讨饭,跪着做祷告,”那个男仆冲着托小跑·维克说,“别在这儿待着。你为什么不走开?你就不能走开吗?”

“行了!算了,算了!”那位先生说,“喂,勤杂工!”他点头招呼托小跑·维克,“过来!这是什么?你的午饭?”

“是的,先生,”托小跑说着,把牛肚放在身后的角落里。

“别放在那儿,”那位老爷喊了起来,“把它拿过来,拿过来。好嘛!这是你的午饭,是不是?”

“是的,先生,”托小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紧紧盯着他留到最后要吃的一块美味牛肚,口水直流。这块牛肚正被那位先生用叉子翻来拣去。

另有两位先生跟他一起出来了。一位是个精神消沉的中年人,身形瘦长,郁郁寡欢。他总是把手揣在那条寒酸的黑白点裤袋里,这条裤子非常肥大,卷着边,也没怎么好好地刷洗过。另一位先生身材魁梧,头发铮亮,保养得宜,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衣,扣子亮闪闪的,系着白色的阔领带。这位老爷的脸通红,身体的血液似乎都过多地涌到了头上。大概也是因此,他看上去内心冷酷。

那个用叉子戳牛肚的人招呼第一位先生法勒,他们于是都凑过来。法勒近视得厉害,必须要到离托比吃剩的午饭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楚,他离得那么近,把托比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法勒倒没有吃。

“这是一种肉食,市政官,”法勒说着,用笔盒轻轻碰了碰它,“老百姓一般把它叫做牛肚。”

市政官丘特哈哈大笑,挤了挤眼。他是个乐哈哈的家伙,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是个精明的家伙,事事都精明,他可不会受骗上当,他一眼就能看穿老百姓的心思,他了解老百姓,丘特。这千真万确!

“谁在吃牛肚呢?”法勒边说边四处张望着,“牛肚无疑是英国市场上最不划算、最浪费的商品了。煮一磅牛肚比其他任何肉食多损耗五分之一的八分之七。没搞错的话,牛肚比温室种植的菠萝还要贵。如果算到牲畜死亡统计表中每年牲畜的屠宰量,并且把为了吃牛肚而屠宰的动物的数量做一个较低的估计,那就会发现如果煮熟这些牛肚,所带来的浪费够五百名驻军吃五个月(每月三十一天),再加上二月份。浪费呀,浪费!”

托小跑吓得目瞪口呆,两腿直打战。似乎是他让五百名官兵挨了饿。

“谁在吃牛肚呢?”法勒先生热切地问道,“谁在吃牛肚呢?”

托小跑难过地低头鞠了一躬。

“是你,是你吧?”法勒说道,“那让我来告诉你。你吃的牛肚是从孤儿寡母的口中夺来的。”

“但愿不是这样,先生,”托小跑小声地说,“那我宁肯自己饿死!”

“市政官,把咱们之前说过的牛肚数量,”法勒说,“按现有孤儿和寡妇的估计数量分配,结果每人能分到一英钱 。这个人没一点份儿。因此要说他是个强盗。”

托小跑实在太吃惊了,所以眼看着市政官把牛肚吃完他也没放在心上。不管怎么样,把它解决掉总让人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要说呢?”市政官打趣地对那个穿着蓝大衣的红脸先生说,“你刚听见我们的朋友法勒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呢?”

“能说什么呢?”那位先生回答道,“有什么可说的?在这样堕落的时代,谁会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呢?”他指的是托小跑,“看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年那好时候啊,当年那盛世,当年那盛世啊!那时候的农民多勇敢,全都那样。实话说,那时候有多少人物啊。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啊!”这位红脸先生感叹道,“当年那好时候,当年那好时候啊!”

那位先生没有明确说他指的是哪个时代,也没有说他对当前这么不满,是不是因为他客观地认识到,这个时代出了他自己这样的人物,实在没什么好了不起的。

“当年那好时候,当年那好时候啊,”他重复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只有那时候才好。谈论其他的年代或者当今的人物都比不了。你能说现在是好时候吗,能吗?我可不能。瞧瞧斯特拉特福的戏装谱,你就知道英国古代那好时候的搬运工是什么样子的了。”

“就算年景最好的时候,他也没有衣服穿,没有袜子套,全英国也没有他吃得起的东西,”法勒说,“我可以证明,用图表证明。”

但是那位红脸先生仍在赞美当年的好时光,当年的盛世,了不起的盛世。无论别人说什么,他仍然说着车轱辘话,就像可怜的松鼠在转笼里转个不停,不时碰到笼子的机关,松鼠对这机关的看法恐怕和这位红脸先生对往昔盛世的理解一样独到。

可怜的托小跑对那些情景模糊的年代,可能还没有完全失掉信仰,因为此时此刻他也神思模糊。不过,即使在这样的惶惑中,有一件事仍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无论这些先生在细节上有什么不同,托比那天上午和其他许多时候的担心都是有理有据的,“不,不,我们这些人总是不对,干什么都不对,”托小跑绝望地想到,“我们没有一点好处,生来就是坏人!”

但是托小跑怀着一颗慈父之心,尽管这可能不合天理,他仍对女儿一片慈爱。他不忍心让处在短暂欢乐中的梅格被这班精明的先生算命。“上帝保佑她,”可怜的托小跑想到,“她很快就知道了。”

于是,他急忙向年轻的铁匠理查德使眼色,让他带梅格离开这儿。但是理查德忙着和梅格在一边絮絮低语,因此等他会意到托小跑的想法时,市政官丘特也一起会意到了。这时,市政官还没发表高论呢,他是一名哲学家——不过也很现实!非常现实!他不想失去任何听众,于是大喊道:“别走!”

“话说你们知道,”市政官带着扬扬自得的习惯性笑容对他的两个朋友说,“我是个爽快人,是个务实的人,我做起事来爽快实在。我就这样。如果你了解这些人,用他们的方式说话,那跟他们打交道一点都不神秘,一点都不难。话说你个勤杂搬运工!别跟我或跟别人说你总是吃不饱,吃不好,我知道的可比你多。我尝了你的牛肚,你别想‘蒙’我。你知道什么是‘蒙’吧,啊哈!这个词说得没错,是不是?哈哈哈!上帝保佑你,”市政官说着又一次转向了他的朋友们,“如果了解他们,跟他们打交道是最容易不过了。”

市政官丘特在老百姓中很有名望!他从来不对他们发脾气!他是个和善可亲、爱开玩笑、见多识广的绅士。

“你看见了,朋友们,现在有好多关于贫困——‘受穷’的胡扯,就是这个词,是不是?哈哈哈!——我打算取缔这种说法。时下还流传着许多关于饥饿的怪论,我要取缔这种说法,就这样,上帝保佑你。”他说完又转向两个朋友,“对这种人你什么都可以取缔,只要你知道从哪里开个头。”

托小跑拉过梅格的手,挽着她的胳膊。不过他似乎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你女儿,啊?”市政官亲狎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他总是和劳苦大众打成一片,市政官丘特!他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他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妈妈呢?”这个了不起的绅士说。

“死了,”托比说,“她妈妈是给人浆洗衣服的,生她的时候去天堂了。”

“她不会去那儿浆洗衣服了吧,我说。”市政官诙谐地说。

托比也许能想象妻子在天堂浆洗衣服,也许不能。但请问,如果市政官夫人去了天堂,市政官能不能想象出她在那儿的身份和地位呢?

“你是在追求她,是不是?”丘特对年轻的铁匠理查德说。

“是的,”理查德飞快地回答道,这个问题让他很不快,“我们打算元旦那天结婚。”

“你说什么!”法勒厉声叫道,“结婚!”

“啊,是的,我们打算结婚,老爷,”理查德说,“我们想赶快点,你知道,万一结婚也给取缔了呢。”

“啊!”法勒哼了一下大声说道,“确实要取缔,市政官,你得管管。结婚!结婚!这些人压根不懂政治经济学的首要原则。他们目光短浅,不仁不义,哦,老天爷!他们足够……看看这一对儿吧,看看!”

嗯?他们的确是赏心悦目的一对儿。结婚似乎是应该考虑又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一个人就算活了玛士撒拉 那么大年纪,”法勒说,“为这样的人辛苦了一辈子,累积了山一样高、实打实的事实和数据,事实和数据,事实和数据,他也不能指望说服他们没有权利生孩子,不应该给生下来。我们知道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们早就把这简化成一个数学定式了。”

市政官对这番话很不以为然,把右手食指放在鼻子一侧,似乎对两个朋友说,“你们瞧着点!看看我这实在人怎么办!”——招呼梅格过来。

“到这儿来,姑娘!”市政官说。

她的情人这几分钟真是怒火中烧,不愿意让她过去。但是,他克制住自己,在梅格过去时他也迈了一大步站在梅格身边。托小跑仍然挽着梅格的手,但是神色一片茫然,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像一个梦游者。

“现在,我要给你点忠告,我的姑娘,”市政官和蔼可亲地说,“你知道,我的职责就是给人忠告,因为我是个法官,你知道我是法官吧,是不是?”

梅格怯生生地说:“是的。”人人都知道市政官丘特是法官。他总是干劲十足!还有谁能像丘特那样明目张胆地让老百姓不痛快呢!

“你说你要结婚了,”市政官继续道,“这在你们女人来说是非常不合适,不妥当的。不过这且不管。你结婚之后就会和丈夫吵架,成为一个不幸的妻子。你也许以为自己不会这样,但你以后就是这样,因为我这么说了。现在我明白地警告你,我已经决心要取缔那些不幸的妻子了。所以说,不要到我这来。你会有孩子——男孩子。当然,他们长大后不学好,不穿鞋子也不穿袜子,光着脚在街上疯跑。听着,我年轻的朋友,我会严惩勿论的,因为我已经决心取缔光着脚不穿鞋袜的孩子了。你的丈夫可能年纪轻轻就死掉了(很可能),留给你一个婴儿。接下来你会被赶出家门,在街上流浪。不过可别靠近我,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取缔所有流浪的母亲,所有年轻的母亲,各种各样的母亲,我都要取缔。不要以生病或孩子作为借口求我,因为所有生病的大人和孩子(你应该是知道做礼拜的,但我恐怕你不知道)我都要取缔。如果你不识好歹,在绝望中打算淹死自己或者吊死自己,我也不会对你有一丝怜悯,因为我决心取缔所有的自杀!如果说有什么事,”市政官扬扬自得地笑着说,“什么事是我最下定决心要做的,那就是取缔自杀。所以你别盘算。话是这么说的,是不是?哈哈。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托比看着梅格的脸变得煞白,松开情人的手,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高兴。

“而你这个傻小子,”市政官转过来,更带劲更认真地对这位年轻的铁匠说,“你以为结婚有什么好?你结婚是为了什么,傻孩子?如果我是一个像你这样英俊高大的小伙子,像个娘娘腔似的被女人的围裙拴住才该害臊呢!要知道,你还不到中年,她就是个老太婆了!跟着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婆和一大群走到哪儿都甩不掉的闹腾的孩子,可有你好看的!”

哟嗬,他知道怎么跟老百姓开玩笑,市政官丘特!

“你们走吧,”市政官说,“后悔去吧。别犯傻在元旦结婚了。远远不到明年元旦,你的想法就全不一样了。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哪个女孩儿不想找呢。好了,走吧!”

他们走了。不是胳膊挎着胳膊,手挽着手走的,也没有幸福眼神的交流。姑娘泪流满面,小伙子垂头丧气。他们还是刚刚让托比从晕眩中一下子醒过来的那对璧人吗?不,不是。市政官——上帝保佑他——已经取缔他们了。

“正巧你在这儿,”市政官对托比说,“你给我送封信吧。你走得快吗?你是个老头了。”

刚才一直怔怔地望着梅格的托比于是小声说道他腿脚灵便,身体健壮。

“你多大岁数了?”市政官问道。

“我六十多了,先生。”托比说。

“啊!你已经超过平均死亡年龄好多了,你知不知道?”法勒突然插嘴道,似乎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也觉得自己碍事,先生,”托比说,“我——我今天上午就这么怀疑的。哦,天哪!”

市政官打断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信给他。托比本应该拿到一先令,但是法勒摆明了如果那样他又强取豪夺了多少人每人九个半便士的钱,所以他只拿到六便士,就觉得自己已经很不赖了。

接着市政官向朋友伸出胳膊,互相挽着神采飞扬地走了。但是,他又立刻独自转过身来,好像忘了什么事。

“勤杂工!”市政官说。

“先生?”托比说。

“小心看着你的女儿,她太俊了点。”

“我猜她这么俊也是抢了别人的吧,”托比心想,盯着手里的六便士,想着那块牛肚,“她可能抢走了五百个女士的美貌,肯定是这样。这真可怕啊。”

“她太俊了点,我说,”市政官说,“我看得很透,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按我说的做,小心看着她。”说完这句,他又快步走了。

“我们怎么都不对,怎么都不对!”托小跑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说。

“我们生来就是坏人。活在世上就是碍事!”

钟声随着他的话音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钟声雄壮洪亮——但一点也不给人打气。没有,一点也没有。

“它们的声调变了,”这个老头边听边说,“一点也不动听了。为什么会要动听呢?新的一年跟我没什么关系,旧的一年也没有什么关系。让我死掉吧!”

变调的钟声仍然在叮当作响,让周围天旋地转。取缔他们,取缔他们!当年那好时候,当年那好时候!事实和数据,事实和数据!取缔他们,取缔他们!如果大钟会说话,它们说的也是这些,直说到托比头昏脑涨。

他双手按着晕乎乎的脑袋,生怕脑袋会炸成碎片。不过凑巧那时候他手里抓到了那封信,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就机械地开始了他惯常的小跑——小跑开来。

1. 译者注:托比是托拜尔斯的简称。

2. 译者注:英钱,重量单位,约等于0054857常衡盎司。

3. 译者注:玛士撒拉,圣经中的人物,生活于诺亚洪水时代,以长寿闻名。

第二刻

托比从市政官丘特那儿接过的信是写给住在城里高档街区的一位大人物的,这无疑是城里最高档的街区,因为那儿的居民一般都把它称作“大世界”。

托比手里的这封信似乎明显比其他的信重些。不仅是因为市政官盖了一个大大的印,还用了好多火漆封蜡,而且是因为那个收信人响当当的大名和名下的大笔财富。

“他们和我们是多么不一样啊!”托比望着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单纯而热切地想到,“把屠宰统计表中的新鲜海龟分配给那些买得起的达官贵人们,他得到的就是自己那份儿!至于从别人嘴里抢走牛肚——他可瞧不上这种勾当。”

出于对如此一位大人物自然而然的敬意,托比用手指衬着围裙的一角拿着信。

“他的孩子们,”托小跑说着,眼神蒙眬起来,“他的女儿们——自有绅士会赢得她们的芳心,和她们结婚。她们会是贤妻良母,她们可能也很美,就像我亲爱的梅——”

他说不下去了,那最后一个字母噎住了他的喉咙,涨得像一张字母表那么大。

“没关系,”托小跑想到,“我自己知道什么意思。这对我来说足够了。”他这样自我安慰着,继续小跑着。

这是天寒地冻的一天。空气凛冽,清冷。冬天的太阳虽然没什么热度,但仍灿烂地照耀着无力融化的冰块,给冰块罩上一层光晕。要在以前,看到这冬天的太阳,托小跑也许会触景生情,感叹一下穷人的生活,但他现在顾不上了。

到了这一天,一年就快到头了。这漫长的一年经受了多少谩骂和虐待,但仍兢兢业业尽着自己的本分。春、夏、秋、冬,它行过注定的轮回,而今垂下了疲倦的脑袋,行将就木。它与蓬勃的希望、激奋的热情和欢悦的幸福无缘,但仍努力地向他人传递快乐。在奄奄一息时,它请求人们记得自己劳苦坚忍的时光,让它静静地离去。托小跑本可以在这即将逝去的一年中参悟穷人的命运,但他现在顾不上了。

只有他这样吗?也许七十个“年”曾一齐向英国劳工这样请求过,却仍然徒劳无功。

街上一片欢腾,店铺张灯结彩。新年仿佛是全世界的新生继承者一样备受期待,人们欢迎它,为它赠送礼物,为它祝福庆贺。有为新年准备的书刊、玩具和亮闪闪的小饰品,有在新年穿的新衣,还有新年的生财之道和消磨新年时光的新发明。人们在年历和袖珍笔记本上列出了新年的规划,月相、星相和潮汐一目了然,每个季节的日日夜夜都已经计算清楚,如同法勒先生统计男女人数一样。

新年,新年,到处都是新年的气氛!在人们眼中,旧的一年仿佛已经逝去了。它的遗产在贱卖,就像在处理溺水海员的遗产。这些货品的式样已经过时了,还没等这一年过完就在亏本甩卖。与那还未出世的继承者的财富相比,过去一年的珍宝卑如尘埃。

托小跑觉得无论是新的一年还是旧的一年,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取缔他们,取缔他们!事实和数据,事实和数据!当年那好时候,当年那好时候!取缔他们,取缔他们!”——他的小跑押的就是这个拍子,跟别的都对不上。

不过,即使是这样悲伤的步调,他也总算到了行程的终点。这是议员约瑟夫·鲍利爵士的宅邸。

开门的是一个勤杂工。一个很有派头的勤杂工!可不是托比那样的。全然不同。他这份差使衣食无忧,可不像托比!

这个勤杂工使劲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还没空琢磨一下就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所以喘起了粗气。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开口,因为他的头颈太长,喉咙藏在一堆肉下面——他粗声粗气地低声问道,“谁派来的?”

托比告诉了他。

“你送进去,自己送进去,”这个勤杂工说着,指着大厅旁长廊尽头的房间,“每年这一天,信都直接送进去。你来得正巧,看那马车还在门口停着呢,他们是特地到城里待一两个钟头的。”

托比非常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脚(这时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顺着方向走了进去。一路看过去,这是一栋极为气派的住宅,只是到处都罩着,看来全家都住在乡下。他敲了敲房门,里面的人让他进去。于是他走进一间宽敞的书房,书桌上散落着文件和报纸,书桌旁坐着一位戴着帽子、很有派头的女士和一位不那么有派头的黑衣男子,他正把她的话记下来。还有另一位先生,他的年纪比女士的大些,更有派头,帽子和手杖放在桌上,他来回走着,一只手放在胸口,不时得意地看一眼自己那张挂在壁炉上的画像——那是一张全身像,从头到脚的全身像。

“这是什么?”最后提到的这位先生问道,“菲什先生,能麻烦你看一下吗?”

菲什表示了一下歉意,从托比那儿拿过这封信,托比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是市政官丘特的信,约瑟夫爵士。”

“就这些?你还有别的事吗,勤杂工?”约瑟夫爵士说。

托比回答说没有。

“你没有什么账单要付、有什么事情求我办吗?我叫鲍利,约瑟夫·鲍利爵士,”约瑟夫爵士说,“不管什么人的什么事儿,有的话就说吧。菲什先生那儿有个支票簿。我不想有任何事情拖到新的一年。这里的每一笔账目都要在旧年年终结算掉。就算死神要——”

“切断——”菲什先生建议道。

“掐断,先生,”约瑟夫爵士严厉地说,“我的生命——我的事情也都能井井有条。”

“我亲爱的约瑟夫爵士,”那位年轻得多的太太说道,“这太可怕了!”

“我的鲍利太太,”约瑟夫爵士回答说,他说话时支支吾吾的,好像在深思熟虑,“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应当反省——反省一下我们自己。我们应该审查一下我们——我们的账目。我们应当感受到,每逢人和人交往在如此关键的时刻,都会牵扯到一个人和债主的重大往来。”

约瑟夫爵士说这番话的时候感觉自己似乎是道德的化身,而且希望即使是托小跑也能有机会从这番话中有所受益。也许他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才磨磨蹭蹭不拆信,而且让托小跑在原地等一会儿的。

“太太,你想让菲什先生写……”约瑟夫爵士说。

“我想菲什先生已经写下了,”他的太太看了一眼信,“但说真的,约瑟夫爵士,我可不能就这样算了。这真太贵了。”

“什么贵啊?”约瑟夫爵士问道。

“那笔慈善捐款,亲爱的!捐五镑钱只能给两票。真是太可恶了!”

“我的鲍利太太,”约瑟夫爵士回答道,“你倒让我诧异了。难能可贵的同情悲悯之心能用选票来衡量吗?对一个头脑健全的人来说,这种感情能用申请人的数量和他们投票时的良知来衡量吗?在五十人中分配上两票,难道就不会让人们衷心感到激动吗?”

“我可不行,这点我承认,”太太说道,“我烦透了。而且也不能让人承你的情。但你是穷人的朋友,约瑟夫爵士,你和我想法不一样。”

“我是穷人的朋友,”约瑟夫爵士说着,瞥了一眼站在那儿的那位穷人,“人们会因此嘲笑我。人们也一直因此嘲笑我。可我不奢望别的称呼。”

“上帝保佑这位善心的老爷!”托小跑想。

“比如说,我在这个问题上不同意丘特,”约瑟夫爵士拿着手里那封信说,“我也不同意法勒他们。我不同意任何一派。我的穷人朋友和这些事情全无关系,这些事情也和他没关系。在我的管区里,我的穷人朋友怎么样全是我的事儿。任何人或任何组织都无权干涉朋友和我之间的事情。这是我的立场。我觉得对朋友们来说,我是一个——一个父亲般的人物。我说,‘好伙计,我会像父亲那样待你的。’”

托比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觉得舒服多了。

“好伙计,你只要,”约瑟夫爵士眼神迷离地看着托比继续说道,“你这辈子只要跟着我就行了。你不用为任何事操心。我都为你想到了,我知道什么对你好。我一直是你们的父亲。这是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安排。话说,上帝造你们这种人——不是让你们大吃大喝饱享口福的,”托比这时懊丧地想到了那盘牛肚,“而是要让你们感到劳动的光荣。你们一早起来,感受早上清新的空气,然后——然后就此打住,别睡了。要艰苦奋斗、克勤克俭、尊重他人、无私奉献,几乎一穷二白地养活家人,像鸣钟一样准时交纳房租,本分做生意(我就是个好榜样,你们看我的私人秘书菲什先生面前总有个现金盒)。你们要相信我是你们的朋友和父亲。”

“你的这些孩子可不赖,真的,约瑟夫爵士,”太太说着抖了一下,“风湿、发烧、罗圈腿、气喘病,还有各种各样的症状。”

“我的太太,”约瑟夫爵士严肃地说道,“尽管如此,我仍是穷人的朋友。我一样会给他们鼓劲。每个季度,他们都要和菲什先生见次面。每年元旦,我和朋友们都要为他们的健康干杯祝福。每年,我和朋友们都会怀着深情厚谊对他们发表讲话。在他们一生中,他们甚至有机会在大庭广众和名流士绅面前收到来自朋友的礼物。当这些激励和光荣的劳动都没法让他们支撑下去时,他们会沉入舒适的坟墓,我的太太,”——说到这儿时约瑟夫爵士擤了下鼻子——“我会一样成为他们孩子的朋友和父亲。”

托比听了大受感动。

“哦!你的那些家人们要感恩戴德吧,约瑟夫爵士!”他的太太大声嚷道。

“我的太太,”约瑟夫爵士庄重地说,“人人都知道忘恩负义是穷人阶层的罪过。我不求任何回报。”

“唉,我们生来就是坏人!”托比想着,“顽固不化的坏人。”

“我尽人事,”约瑟夫爵士继续说道,“我要尽到作为穷人朋友和父亲的责任,我努力开化他们,抓住一切机会训导他们这个阶级所需要的道德,也就是完全信赖我。他们和——和自家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如果别有用心的坏人跟他们说些别的,他们就会烦躁不安,心怀不满,不肯服帖,背信弃义——一定会变成这样,但我仍然是他们的朋友和父亲。这是天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他怀着这般庄严神圣之情拆开市政官的信,开始看了起来。

“他非常客气、周全,真的!”约瑟夫爵士大声说着,“我的太太,市政官很客气地说起他曾‘非常荣幸地’——他人真好——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银行家狄德尔斯那儿见过我,他好意问我同不同意取缔威尔·弗恩。”

“我太赞成了!”太太回答道,“他是那群人中最坏的!我猜,他是打家劫舍了吧?”

“哦,不,”约瑟夫爵士看了看信说道,“不算是。差不多。好像他来到伦敦想找份活儿干(改善一下生活——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被人发现晚上睡在窝棚里,就把他拘留了,第二天带到市政官那儿。市政官说他决定要取缔这类事情(这样是十分妥当的)。如果我同意取缔威尔·弗恩的话,他很愿意着手。”

“一定要拿他杀鸡儆猴!”那位太太说,“去年冬天,我在村子里向男人和孩子讲怎么做花边、穿绳眼,这是一份在晚上干的好活计,还编词配曲:

啊,我们热爱自己的活计,

愿上帝保佑老爷和他的亲戚。

我们每天自食其力,

安分又守己,安分又守己。

让他们边干边唱。就是这个弗恩——我现在还能记得他的样子——他扶了扶帽子向我致意,然后说:‘请你原谅,太太,但我不像是大姑娘家吧?’当然,我料到这个了,除了蛮横无理、忘恩负义,还能指望这个阶层些什么!不过现在说的不是这事。约瑟夫爵士!拿他杀鸡儆猴吧!”

“嗯!”约瑟夫爵士咳了一下,“菲什先生,劳您——”

菲什马上抓起笔,按约瑟夫爵士的口授写道:

“亲启。亲爱的先生,非常感谢您屈尊问询我威尔·弗恩的事宜。遗憾的是我对他并无美言可奉。我一向把自己当作他的朋友和父亲,而回报就是忘恩负义、不断反对我的计划——我难过地说,事情往往如此。他是个反叛的暴徒。他的人品经不起调查。没有什么能让他知足。鉴于这些情况,我觉得,我认为,当他再次见您的时候(您提到他答应明天去您那儿接受调查,我想他应该会去的),不妨把他当流浪汉羁押一小段时间,这是对社会的贡献,也是一则有益的警示——无论对那些穷人的朋友和父亲(虽然众人对他们评价不一),还是对那些通常所称的误入歧途的阶级来说,都迫切需要这样的警示,敬上。”

“在我看来,”约瑟夫爵士签完名,在菲什先生封信的时候说道,“这真是天意:在年终岁尾,我把所有的账都结了,连和威尔·弗恩的恩怨都结清了。”

托小跑早就失望了,灰心丧气,他一脸愁容地走向前接过信。

“请转答我的敬意和感激,”约瑟夫爵士说,“等等!”

“等等!”菲什先生应声说道。

“你大概听到了,”约瑟夫爵士高深莫测地说,“在此庄严的时刻,我就我们处理自身事务的责任、为未来做好准备等问题发表了一些看法。你已经看到了,我并没有安于自己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而是让菲什先生——就是那位绅士——手头备着一本支票簿,就在这儿,让我可以翻开崭新的一页,无债一身轻地进入新年度。话说,我的朋友,你能够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已经为新年做好了准备吗?”

“先生,恐怕我,”托小跑怯生生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有点——有点——准备不足。”

“准备不足!”约瑟夫·鲍利爵士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先生,恐怕我,”托比支吾着,“我欠着奇金斯托克太太十个或十二个先令。”

“欠着奇金斯托克太太!”约瑟夫爵士用刚才那语调重复着。

“那是一家商店,”托比说,“一家小杂货店。我还欠着一点房租。很少一点。我知道不该欠房租,但我们的日子很难过,真的!”

约瑟夫爵士把他的太太、菲什先生和托小跑来回看了一圈。然后两手一甩,做出一副灰心的样子,好像全然放弃了。

“一个人,就算他是这种目光短浅、不务实际的人,可一个老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怎么能以这副样子迎接新年。他晚上怎么能睡下,早上又怎么能起来呢?——喏!”他说着背过身去,“把信拿着,把信拿着!”

“我真心希望不是这样,先生,”托小跑很想为自己辩解一下,“我们的日子真的很难。”

约瑟夫爵士仍重复说“把信拿着,把信拿着!”菲什先生不仅说着同样的话,还为了加强语气摆手叫他出去,于是托比只好鞠了一躬离开了这座房子。走到街上,托小跑把他破旧的帽子往下拉了拉,想遮住自己的一脸愁容。他对新年毫无信心,哪里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原路返回到老教堂时甚至都没有掀起帽子抬头望望钟楼。他照习惯在那儿停了一会儿。他知道天色暗了下来,钟楼高耸的塔尖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他也知道钟声马上要响起来了,往常这时候,他会觉得钟声是从云间传来的。但这次他加快脚步要把信送给市政官,要赶在钟声响起前离开这地方,因为他害怕钟声在上次的念叨外又加上“朋友和父亲,朋友和父亲!”

托比于是尽快完成了任务,小跑着要回家。不过,他走在马路上,迈着怎么看都有些奇怪的步子,顶着那个也没好到哪儿去的帽子,猛然间撞到了一个人,趔趄了一下就到马路中间去了。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托小跑说着,惶惑着举起帽子。帽子和破旧的内衬之间夹着他的头发,简直像个蜂窝,“我没撞痛你吧!”

托比可不是能撞痛别人的参孙 大力士,更有可能是他被别人撞痛了。事实上,他就像个羽毛球一样飞到了路上,可他偏还自以为力气很大,真切地关心那个人,于是又问了一遍:“我没撞痛你吧?”

他撞上的那个人脸庞黝黑,体格健壮,像是从乡下来的。他头发斑白,满脸胡碴。他打量了托比一下,似乎有些怀疑他是在拿自己开涮,但是看到托比那副真诚的样子,他说:“没有,朋友。你没撞痛我。”

“也没撞痛孩子吧?”托小跑说。

“也没撞痛孩子。”那个人回答说,“谢谢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下怀里那个熟睡中的小女孩儿,把围着脖子的破围巾拉下一边盖在孩子脸上,继续慢慢走着。

他说“谢谢你”的声调直戳中托小跑的心。他看上去那么疲惫,步履蹒跚且风尘仆仆。他那么凄惶,对周边感到很陌生,因而说声谢谢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不管是不是值得谢。托比站在身后看着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吃力地走着,孩子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托小跑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街上其他的一切都看不到了:他穿着一双破旧的鞋子,已经破得脱了形,腿上裹着粗皮绑腿,身穿一件普通的罩衣,顶着一顶宽边帽。托小跑还看到了孩子的胳膊正搂着他的脖子。

这位旅人的身影正要消失在夜色中时突然站住了,回头看到托比仍在那儿站着,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转回来还是继续向前走。他来回走了一趟后转过身往回走,托小跑也半路迎了上去。

“你也许能告诉我,”这人微笑着说,“你如果知道肯定会告诉我的,我觉得问别人不如问你——市政官丘特住在哪里啊?”

“非常近,”托比回答说,“我可以带你过去。”

“我明天是要到别的地方见他的,”这个人走在托比身边,对他说,“但我现在遭人怀疑,有些担心,急着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让他们放我找活挣口饭吃——不过我还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活干。所以也许他能原谅我今天就直接去他家里找他。”

“不可能吧,”托比惊呼道,“你是叫弗恩吗?”

“啊!”这个人也叫了一声,转过来吃惊地望着托比。

“弗恩,威尔·弗恩!”托小跑说。

“我是叫这个名字。”那人答道。

“啊呀,”托小跑抓住他的胳膊,小心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说,“看在老天分儿上,可别去找他!别去找他!他一定会把你取缔掉的。来!到这个小巷子,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别去找他啊!”

这位新相识打量着托比,大概以为他疯了,但是仍和他一起走着。他们走到僻静处后,托小跑告诉他自己的所见所闻,人们怎么谈论他的人品,如此等等。

托比这番故事的主人公平静地听着,这让托比感到有些诧异。他没有反驳,没有打断,一次也没有,不时还会点点头——似乎是要证实这个老掉牙的故事,而不是批驳它。有那么一两回,他把帽子往后拉了拉,用满是晒斑的手抚一下额头,似乎他耕过的每一道犁沟都在他的前额留下了些许痕迹,但他的动作仅此而已。

“总体上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他说,“老师傅,有些地方说得不太准。不过就这样吧。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跟他的计划作对来着,算我倒霉。我实在忍不住。明天我也会这样说。说到品行的话,那些老爷们寻摸了又寻摸,打问了又打问,要我们一点小毛病没有,才肯说我们一句好话吧!——行吧!希望他们别像我们这样容易失去好名声,要不然他们的生活可太死板了,简直不值得过下去。老师傅,说到我自己,我从来没有用这只手,”他说着举起手来,“拿过不是自己的东西,干活也从不吝惜力气,不管这活儿有多么苦,工钱又多么少。谁要是能否认的话,就让他把这只手砍掉吧!可是,干活儿也没让我可以过得像个人样儿,日子这么难,饭都吃不饱,不管在家里还是外头。我看到咱们就这样开始干活,一直干下去,干到死,生活也一点不见好,我就对那些老爷说:‘离我远点!别到我的小屋里来。我家门已经够晦气了,你们不要再来抹黑了。你们别指望我会去公园给你们的生日会或感人的演讲捧场。你们演你们的戏,别管我,你们自娱自乐就好了。我们毫无瓜葛。让我自己待着!’”

看到怀中的孩子睁开眼,吃惊地四处张望,他连忙打住话头,在她耳边悄悄逗了两句,然后把孩子放在地上,让她站在自己身边。他把孩子的一缕长发在粗糙的拇指上绕来绕去,仿佛戴了一枚戒指,而孩子偎在他沾满泥土的裤管旁。他边这样做边对托小跑说道:

“我觉得自己生来就不是爱找别扭的人,我觉得自己也很容易知足。我对他们都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样儿。可我不能——我做不到——因此我和那些能这样的人之间有一道鸿沟。除了我还有其他这样的人。可以说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可不是区区几个。”

托小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晃晃脑袋表示同意。

“我因此有了个坏名声,”弗恩说,“我这名声恐怕也好不了了。在这儿,感到不满是不合法的,可我就是不满意。虽然上帝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是多想开开心啊。啊哈!这位市政官要把我送到监狱倒不会让我怎么难过,要是没有朋友替我说话,他是做得出来的。还有,你看——”他说着指了一下那个孩子。

“她的小脸可真俊。”托小跑说。

“嗯,是啊,”他低声回答道,轻轻地用双手把这个小脸蛋转向自己,凝神看着她。

“我这么想过很多次了。我是这么想的,当我的火炉冰冷,橱柜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当有天晚上他们把我们像两个小偷一样抓起来的时候,我这样想过:他们——他们总不该和这样的小脸为难啊,是不是,莉莲?这对人太不公平了啊!”

他的声音低低的,望着孩子的眼神那么严肃而陌生,这让托比为了转移他的思绪而问起他妻子是否还在世。

“我从没有过老婆,”他摇摇头回答说,“这是我兄弟的孩子,她是个孤儿,今年九岁了,你可能想不到吧,她这会儿是累坏了。他们慈善院本要照顾她——那儿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二十八英里——把她放到一间空屋里照顾着(就像我老爹不能干活以后他们照顾他那样,不过我老爹没有麻烦他们太长时间)。于是我把她带走了,她从此一直跟着我。她妈妈曾有个朋友住在伦敦。我们想找到她,也找份活儿干。但伦敦太大了。不过没关系,咱们更有地儿溜达了,是不是,莉莉 ?”

他强打笑容看着孩子的眼睛,这份笑容比眼泪更让托比心酸,他和托比握握手说:

“我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就把心里话都对你说了。因为我很感谢你,确实应该感谢你。我会听你的劝,远离这个——”

“法官。”托比提醒他道。

“啊!”他说,“人们是这样叫他的。这个法官。明天我打算去伦敦周边碰碰运气。晚安!新年快乐!”

“别走!”托小跑说着抓住他松开的手,“别走。如果我们就这样分开,那这个新年我是过不好的。如果我眼看着你和孩子这样流浪,不知往哪儿去,也没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那这个新年我是过不好的。跟我回家吧!我是个穷人,住的地方很破,不过怎么都能让你们住一夜,可别客气。跟我回家吧!来!我来抱着她!”托小跑说着把孩子抱起来,“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我能抱得动比她重二十倍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如果我走太快了告诉我一声。我走得很快。总是走得很快!”托小跑这么说着,可是他得小跑六步才赶得上这位疲惫同伴的一步,孩子的重量压得他的腿直发抖。

“啊,她真轻,”托小跑说,声音也像他的小跑步一样直打战,因为他不愿意受别人的感谢,不想有片刻的冷场,“像羽毛一样轻。比一根孔雀毛还轻——轻得多了。就在这儿,这儿往前!第一个路口右转,威尔叔叔,经过那个抽水泵,沿着酒馆对面那条小路一直往左。就在这儿,这儿往前!过了马路,威尔叔叔,小心街角那个卖馅饼的。就在这儿,这儿往前!过了那个马棚,威尔叔叔,在那扇写着‘托·维克,执照勤杂工’名牌的黑门前停下,就是这儿,这儿往前,我们这下真到了。我的宝贝梅格,你没想到吧。”

托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段话后把孩子放在地板中央,梅格的面前。这位小客人看了梅格一眼,便对梅格放下了所有戒备,带着满心的信任扑进她的怀里。

“就在这儿,这儿往前,”托小跑在房间里边跑边说,大口喘着粗气,“这儿,威尔叔叔,这儿有火。为什么不到炉子这边儿来?就在这儿,这儿往前!梅格,我的宝贝,水壶在哪儿呢?哦,就在这儿,往上一放水就开了!”

托小跑在屋里一通乱走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水壶,把它架在火炉上。而梅格把孩子安置在一个温暖的角落,在她面前跪下,脱掉孩子的鞋子,用布擦干孩子潮乎乎的小脚。啊,她还嘲笑了一下托小跑——她那么开心,那么愉快,让托小跑都想祝福她跪着的那片地方,因为他们进门时,他看到梅格正在火炉边啜泣。

“啊呀,爸爸!”梅格说,“我看你今天晚上是要疯啦。我不知道大钟会怎么说。这双可怜的小脚丫,它们可真被冻坏了!”

“哦,它们现在暖和多了!”孩子大声说道,“它们现在可暖和了!”

“不,不,不,”梅格说,“我们还没擦够呢。我们要忙的多着啦!要忙的多着啦!等擦完小脚丫,我们还得把潮漉漉的头发捋顺,弄完了还得用点清水把这苍白、可怜的小脸蛋洗干净,让它红扑扑的。这完了我们该多高兴、多清爽、多开心呀!”

孩子突然抽噎了一下,一把搂住梅格的脖子,用小手摩挲着梅格那美丽的脸蛋,说着,“哦,梅格,亲爱的梅格!”

托比的祝福也比不上这些话动听。谁能比得过呢!

“啊呀,爸爸!”梅格顿了一下喊道。

“我在这儿,这就来,亲爱的!”托小跑说。

“我的天哪!”梅格说,“他疯了!他把这小宝贝的帽子放在炉子上,却把壶盖挂在门后了!”

“啊,我马虎了,亲爱的,”托小跑说,连忙改换过来,“梅格,我亲爱的?”

梅格望向他,看他故意站在男客坐的椅子后面,神神秘秘地拿着刚赚到的六个便士打着手势。

“我说,亲爱的,”托小跑说,“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楼梯那儿有半盎司茶叶,我肯定那儿还有些培根。我记不清在哪儿了,我得自己去找找看。”

托比借这个小把戏溜出去到奇金斯托克太太那儿用现钱买了他提到的那些东西,然后马上回家,假装他刚刚是因为光线暗没找到。

“不过最后还是找到啦,”托小跑说着摆上了茶具,“都妥啦!我就说那儿有茶和培根的。果然不错。梅格,我的宝贝,如果你能趁你没出息的老爸烤培根的时候泡上茶,那我们马上就能开饭了。说来也怪,”托小跑一边忙活着用烤叉烤培根,一边说道,“是挺奇怪的,但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从来不爱吃火腿,也不爱喝茶。我愿意看别人吃,”托小跑大声说着,要让他的客人加深印象,“但是对我来说,这些吃的可没什么吃头。”

但是托小跑闻着那吱吱作响的烤肉——啊——他的样子好像是很喜欢吃似的,当他把开水倒入茶壶,他美美地看着烫热的茶壶深处,任茶香在他鼻间萦绕,把头和脸沉入这一片浓雾中。

尽管如此,他除了刚开始吃了一小块肉做做样子,就不吃也不喝了。他吃肉的样子明明很有胃口,却说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吃这些。

他没有吃。托小跑一直在看着威尔·弗恩和莉莲吃喝,梅格也是。就算是在市政厅晚宴或皇家宴会上,人们也见不到有人会这么兴高采烈地看着别人吃东西,就算在君主、教皇身上,也找不到他们父女俩那样的眼神。梅格朝托小跑微微一笑,托小跑则对梅格哈哈大笑;梅格摇摇头,作势要为托小跑鼓掌;托小跑则演哑剧一般,用外人难解的办法告诉梅格他是在何时何地怎么遇到了这两位客人,他们很开心,非常开心。

“虽然,”托小跑望着梅格的面庞心疼地想到,“她那对看来是分手了。”

“来,听我说,”托小跑等他们喝完茶后说,“这个小朋友想和梅格一起睡,我知道。”

“和梅格一起睡,”孩子抚摸着梅格大声道,“和梅格一起睡。”

“没错,”托小跑说,“她是不是要亲一下梅格的爸爸呢,是不是?我就是梅格的爸爸。”

那孩子羞怯地走向他,亲了一下后马上又扑到梅格怀里,托小跑真是开心极了。

“她像所罗门 一样聪明,”托小跑说,“就在这儿,这儿——哦,不,我们不用——我不是说——我——我在说什么呀,我的宝贝梅格?”

梅格看了看他们的客人,他正靠在梅格的椅子上,脸转向另一边,抚摸着孩子半掩在她膝边的头发。

“当然啦,”托比说,“当然啦!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在唠叨些什么。我的脑袋一团乱。威尔·弗恩,跟我来吧。你累坏了,没怎么休息都累垮了。你跟我来!”

可他仍然在摩挲着孩子的头发,靠在梅格椅子上,脸转向另一边。他没说话,但他粗糙的手指把孩子的头发时而握紧,时而松开,这足以不言而喻了。

“是啊,是啊,”托小跑看着女儿的神色,无意识地说着,“带她过去吧,梅格,带她去你床上睡觉。就这样吧。话说威尔,我现在要带你去看看睡觉的地方了。地儿不怎么样,在一个阁楼上,但是我总说,在马棚里住着的话有个阁楼可方便了,在这个地方租给更好的住客前,我们就可以在这儿住着,很便宜。那儿有许多干草,是邻居的,非常干净,梅格收拾得很好。咱们开心点儿,别丧气,新年总要有点新气象嘛!”

他的手松开了孩子的头发,颤抖着放到了托小跑手里。托小跑于是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尽可能温柔、亲切地带着他出去,仿佛他也成了个孩子。

托小跑回来后经过隔壁梅格的小房间,在门口听了一下。那个孩子在躺下睡觉前做了一个简单的祷告。她提起梅格的名字时就“亲爱的,亲爱的”——接着说了下去,托小跑听到她停下来向梅格问他的名字。

这个可怜的小老头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拨了拨炉火,把椅子往温暖的火炉前凑了凑。做完了这些他又剪了下灯芯,从口袋里掏出报纸看了起来。他开始读时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各个栏目,但很快便难过而认真起来。

就是这份可怕的报纸把托小跑的思绪又带回到他们白天一直所在的那个轨道,白天发生的种种事情也铺就、塑造了这个轨道。他对两个流浪者的关心一度把他带到了另一条思路上,一条能让人开心点的思路。但又一次独自待着,看到人们犯罪暴力的行为,他又退回老路了。

怀着这份心情,他看到了一则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报道),说一名妇女在绝望中不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带上幼子共赴黄泉。这可怕的罪行让他心神不宁,他更心疼梅格了。他听任手上的报纸滑落,自己靠在椅子上,惊骇不已。

“天理不容!残忍至极!”他喊道,“天理不容!残忍至极!只有那些良心坏透的天生恶人才干得出来,他们根本就不该活着。我今天听到的事情真是句句属实、有理有据啊!我们就是坏人!”

而大钟突然接上话来轰然作响,钟声是那么洪亮、清晰、雄浑,就像是在他椅子旁边响起来似的。

钟声在说些什么呢?

“托比·维克,托比·维克,我们在等着你,托比!托比·维克,托比·维克,我们在等着你,托比!来看看我们,来看看我们,把他拖到我们这儿来,把他拖到我们这儿来。扰乱他,捉住他,扰乱他,捉住他。弄醒他,弄醒他!托比·维克,托比·维克,大门打开着,托比!托比·维克,托比·维克,大门打开着,托比!”然后钟声又是一阵猛响,连墙上的砖头和灰泥也发出回声。

托比听着。这是幻觉,幻觉!是因为这天下午他躲开它们而产生的自责!不,不!绝非如此。它们的话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说了十几次!“扰乱他,捉住他,扰乱他,捉住他。把他拖到我们这儿来,把他拖到我们这儿来!”这钟声让全城的人都震耳欲聋!

“梅格,”托小跑敲敲她的门,轻声说道,“你听见了什么吗?”

“我听见钟响了,爸爸。它们今晚可真响啊!”

“她睡着了吗?”托比说着,找个借口向里面望了一眼。

“睡得很安稳,很香甜呢!不过我没法离开她,爸爸。看她把我的手攥得多紧!”

“梅格,”托小跑轻声说,“你听那钟声!”

她面朝着托比一直听着,却听不出有什么不同。她听不懂。

托小跑退了出去,回到他火炉边的椅子上,又一次独自听着那钟声。他这样待了一小会儿。

但钟声简直让人受不了,它们那股劲儿太可怕了。

“如果钟楼的门果真开着,”托比说,他匆匆把围裙放在一旁,但完全没想到还要戴上帽子,“那我不正可以爬上钟楼看个究竟吗?如果门关着,我也就死心了。就这样。”

他悄悄溜到马路上时相当确定钟楼的门一定是关着、上着锁的。因为他太清楚了,这道门很少开着,他印象中总共开过不到三次。那是教堂外一扇低矮的拱门,在一个柱子后面的阴暗处。门上的铁铰链很粗大,锁头也很狰狞,人们更多看到的是铰链和锁头,而不是门。

当他没戴帽子走到教堂,在那暗处摸索时,他是有些担心手被什么东西突然捉住,所以哆嗦着随时准备抽回来。但当他发现那扇外开的门确确实实敞着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乍惊之下想往回走,或者去找盏灯、找个人陪着,但他很快鼓起勇气,决心独自爬上去。

“我有什么好怕的呢?”托小跑说,“这是个教堂!而且,敲钟人可能就在这儿,他们忘锁门就是了。”

于是,他走了进去,因为太黑了,他像个盲人一样边走边摸索着。

这儿一片沉寂,大钟已经静止了。

街上的灰尘吹到这里后慢慢堆积起来,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踩在天鹅绒上,这就让人挺害怕的了。那狭窄的楼梯又挨着门那么近,所以他一开始就被绊了一下,脚一蹬把身后的门关上了,门重重地回弹了一下,就再也打不开了。

不过这又成了他继续往前走的一个原因。托小跑一路摸索走着。向上,向上,向上,转一圈,又一圈,再向上,向上,向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向上!

在这个楼梯上摸索着走可真别扭。楼梯又矮又窄,他摸索着的手总会碰到什么东西,常常觉得像有人或鬼挺起身来偷偷给他让路。他浑身直打寒战,恨不得顺着那光溜溜的墙壁往上去摸摸那人或鬼的脸,然后再向下摸摸它的脚。有那么两三次,单调的墙壁间突然出现了一扇门或壁龛,那裂口似乎足有整个教堂那么大,在他再次摸到墙壁之前,他仿佛身临万丈深渊,马上就会一头栽下去。

还要向上,向上,向上,转一圈,又一圈,再向上,向上,向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向上!

终于,那沉闷而压抑的空气开始变得清新了:马上就感到凉风吹来,马上就来了一阵一阵的大风,他都差点站不住了。他走近钟塔上齐胸高的一扇拱窗,紧紧抓住窗框,俯瞰着下面的房顶、烟囱和星星点点的灯光(他朝梅格所在的地方望去,梅格大概在想他去哪儿了,说不定还在找他呢),一切都融进了烟雾和黑暗之中。

这就是敲钟人过来的钟塔。他抓住了其中一条从橡木房顶破洞垂下的破绳子,他起初以为是人的头发,后来他又担心会敲醒沉睡的大钟,浑身打战。那些大钟还要更高一些。

托小跑不知是在一片迷幻中还是为了摆脱魔咒,摸索着向更高处走去。他现在要爬梯子了,梯子很陡,爬起来很辛苦,踩上去还不太稳。

向上,向上,向上,爬呀,爬呀,再向上,向上,向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向上!

他直到爬出楼板,脑袋从横梁上冒出来才停下。他来到大钟之间。在一片昏暗中他几乎看不清楚它们庞大的身躯。但它们就在那儿,影影绰绰,黑乎乎的,一片沉默。

爬到这片四面透风的石块和金属堆里,一阵可怕和孤独的感觉猛然间向他袭来。他头晕目眩,大喊了一声“喂!”

“喂!”回声忧伤地拉着长音。

托比眼冒金星,糊里糊涂,怕得喘不上气,他茫然地看了一圈,身子一沉,晕过去了。

1 .译者注:参孙,圣经中的人物,是一位犹太人士师,以力气大而闻名。

2 .译者注:莉莉是莉莲的爱称。

3 .译者注:所罗门,古代以色列王国第三位国王,大卫王朝创始人大卫王的爱子,圣经中《箴言》的一部分著者,相传为《传道书》《雅歌》的全书作者。出生于公元前1000年,于公元前930年去世,以贤明著称。

第三刻

思绪的海洋在平静中掀起波澜,只见乌云涌聚,骇浪滔天。粗野的怪物还没完全成形就再次冒了出来,杂七杂八、各式各样的东西被偶然拼凑在一起。但没人能说清这些东西在何时、又是如何被一步步巧妙地分剥开来,也没人能说清头脑的每一个知觉和想法是如何恢复正常,重新活跃起来的——虽然每个人、每一天都会上演这玄妙的变幻。

因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办法把那钟楼从漆黑一片变得灯火闪闪,让那空寂的钟塔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也不知道托小跑沉睡或昏迷时那絮絮的“扰乱他,捉住他”的低语怎么变成了把他闹醒的“吵醒他”的大叫,他不再倦怠恍惚,感觉发生了些事情,又好像有些事情没发生。但是,当他醒过来,站在不久前躺着的那个地方时,眼前是一片群魔乱舞。

他看见自己被着了魔的步子一路引上来的钟塔里到处是矮小的妖魔鬼怪和铜钟小精灵。他看见它们上蹿下跳,飞来飞去,不断地从铜钟里钻出来。他看见它们有些在地上围着他,有些在他头顶,有些沿着绳子从他身上爬下去,有些从大铁皮包着的房梁上俯看他,有些通过墙上的孔隙偷窥他。他们一圈圈从他身边散开,仿佛水面的波纹为突然落入的大石头让路。他发现那些妖魔鬼怪和小精灵形态各异。它们有丑的,有俊的;有残疾的,有清秀的;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面善的,有凶恶的;有活泼的,有阴郁的。他看见它们跳舞,听到它们唱歌,看它们扯自己的头发,听它们呼号。他看到它们遍布在空中。他看到它们来来往往,一刻不停。一会儿冲下来,一会儿飞上去,一会儿飘远,一会儿靠近,都是那么躁动,那么活跃。无论对他还是对它们来说,石头、砖块、瓦片全都化成了透明。他看到它们在房间里酣睡者的床边忙来忙去。它们或是安抚睡梦中的人儿,或是用打结的鞭子抽打他们;它们或是在人们耳畔大喊大叫,或是在人们枕边柔声奏乐;它们或是用鸟鸣花香怡情,或是拿着手里的魔镜,冲着另外那些烦恼着的人们扮鬼脸。

他看到这些小精怪不但在熟睡者身边活动着,也在醒着的人们身边闹腾着。它们各管各的,行动完全不一致,性格也截然不同。它们有的插满翅膀要加快速度,有的则在身上绑上链锁和重物减慢速度。有的拨快时钟的指针,有的拨慢指针,有的要让时钟完全停摆。他看到它们有的出席婚礼,有的参加葬礼。在这个房间里举行选举,在那个房间里举办舞会。满眼所见它们奔忙不停,不知疲倦。

这些游移不定的异形生灵和一直轰鸣的钟声让托小跑头晕目眩,他靠在一个圆木柱上支撑着身子,脸色苍白,沉默而惊恐地环顾周围。

就在他张望的时候,钟声停止了。顿时一切都变了!所有的精灵都泄了气!它们脱了形,没了速度,它们想飞,但是摔死了,消融在空气中。没有新生力量顶替它们。其中一个迷路的精灵干脆地从大钟表面跳下,落在他脚上,但还没等他转过去它就死了,消失了。有那么几个刚刚在钟塔撒着欢的幽灵待在那儿又多转悠了一会儿,但也越来越少,越来越萎靡,越来越没力气,很快也和其他的幽灵一样消逝了。最后一个幽灵是个小驼背,它钻到一个响着回声的角落里,旋转漂游了好一阵。它非常顽强,甚至到最后只剩一条腿、一只脚的时候也不肯离去,但最后也消失了,整个钟楼一片沉寂。

直到这时候,托小跑才看见每个大钟边上有一个和大钟一般形态、长着胡子的人影——这又是人又是钟,简直让人想不明白。它岿然严肃,阴沉沉地望着他,而他像扎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

它们的样子又神秘又可怕!它们没倚靠什么东西,就这么立在深夜的钟楼里,戴着帽子在阴暗的屋顶下静静地待着,影影绰绰,黑黢黢的,虽然他借助铜钟的反光看见了它们——那儿也没有别的光线——每个大钟的魅影都用裹着的手捂着嘴。

他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没法通过地板的缝隙一头钻到地板缝里。不然他真要钻进去——啊,他宁肯从塔尖上倒栽下来,也不愿意看着它们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瞅着自己。

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笼罩着深沉而可怕的夜幕,紧张和恐惧一次又一次侵袭着他。他无依无靠,在他和人们生活的地面之间,隔着一条漫长、曲折、黑暗的道路,路上还有鬼神出没。他所在的这个高高的地方,就算白天他仰望飞到这里的鸟儿也会头晕的。他和一切好心人都被隔绝了,他们这时候正在家里安睡着,这些让他打了个寒战,这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肉体的感受。这时他所见所想所忧都系于那些紧盯着他的鬼魅,它们和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它们裹在一片黑沉沉的阴影中,样子又那么怪,不可思议地悬浮在地面上,然而,它们跟那些支撑着大钟的高大橡木架子和房梁一样清晰可见。这堆架子把它们围在中间。那些纵横交错的木块仿佛是被它们施魔法而枯萎死去的枝条,而它们就透过这些木块,阴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一阵风——凛冽的冷风——呼啸着吹过钟楼。风停之后,大钟,或者说大钟的幽灵开口说话了。

“这个访客是谁?”它说。它的声音很低沉,托小跑在猜想其他的幽灵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声音。

“我以为钟声在叫我!”托小跑说着举起手来做出祈祷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又是怎么过来的。我这些年来一直听着这钟声。它们常常安慰我。”

“你谢过它们吗?”大钟说。

“谢过有一千次了!”托小跑说。

“怎么谢的?”

“我是个穷人,”托小跑支吾了下,“只能口头上谢谢它们。”

“总是这样吗?”大钟的幽灵说,“你从来没说过我们的坏话吗?”

“没有,”托小跑急切地回答道。

“你从来没说过我们假话、错话、缺德的话吗?”

托小跑正想说“从来没有”,但他停住了,有些惶惑。

“时代的声音,”那个幽灵说,“在召唤人类:前进!时代要求人类前进、发展,要求人类创造更多财富,更加幸福,过上更好的生活。它让人类朝着上帝创世时设想的目标前进。多少世纪的黑暗、邪恶和暴力来了又还——为了给人们指明方向,数不清有多少亿万人因此受苦、生来、死去。谁要让人类后退,或者想让人们从前进的路上停顿,就像是想让一座庞大的机器停止,这部机器会把这捣乱的人碾平,在这片刻的停顿之后更猛烈地转动起来!”

“我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托小跑说,“如果我做过那也肯定是不小心。我不会故意这样做的,绝不会。”

“谁要是让时代或它的仆人发出呼声,”大钟的幽灵说,“悲叹他们经受考验和失败的日子,以及那些连盲人都看得见的深刻时代印痕——这种呼声只是为当今服务,让人人都听见他们对这般过去的悔恨,让人们知道他们是多么需要帮助——谁这么做,谁就错了。而你就对我们钟声犯下了这样的错。”

托小跑最初的极度恐惧已经消失了。但大家知道,他对大钟一直充满柔情,充满感激,当他听到自己因为严重伤害了铜钟而被责难,他的心中泛起愧疚和悲伤。

“如果您知道,”托小跑一边虔诚地合掌一边说着,“您也许知道——如果您知道您有多少次陪伴着我,在我消沉的时候鼓励我,当我女儿梅格的妈妈去世时,我们俩孤苦伶仃的时候,您是她的玩具(几乎是她唯一的玩具),您就不会怪我说了一两句冒失的话了。”

“在我们的声音中,谁要是听出过一个音符对遭遇了种种不幸的老百姓的喜怒哀乐表示不屑或厌恶,谁要是听出我们认同像算计人们赖以果腹的食物那样算计人类苦难和感情的信念,那就是冤枉了我们。而你就这样冤枉过我们!”大钟说。

“啊,是的!”托小跑说,“请您原谅我吧!”

“那些没脑子的寄生虫要把备受压迫的人们取缔,可他们本应比这个时代的蛀虫能爬到、能料想到的更高的地位,”大钟的幽灵继续说,“谁要是从我们的钟声中听出我们附和这些寄生虫的话,谁就冤枉了我们。你就这样冤枉过我们!”

“我不是故意的,”托小跑说,“怪我糊涂。我真不是故意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钟的幽灵继续道,“谁要是对自己那些堕落、不成器的伙伴置之不理,嫌弃他们可耻,而不以同情的目光注视那些没有遮挡的悬崖——他们就是从此离开了美德,走向堕落——他们在跌落时手里还攥着一些野草和土块,直到摔得面目全非、死在下面的深渊中还紧抓不放。谁要是这样做,就是冤枉了上帝和人类,辜负了此生和来世。而你就是这样做的!”

“饶了我吧!”托小跑边喊边跪了下去,“看在仁慈的上帝的分儿上!”

“听!”那个幽灵说。

“听!”其他的幽灵也说。

“听!”一个清脆的童声说道,托小跑觉得自己以前听到过这个声音。

下面教堂里轻轻奏起了风琴。这声音越来越响,直冲上屋梁,在合唱团的席位和礼拜堂里萦绕。风琴声越来越大,声音向上、向上、再向上、再向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向上。这乐声激荡着结实的橡木堆、空洞的铜钟、坚硬的石梯,直戳它们的心灵,直到钟楼的墙壁再也容不下了,它便一飞冲天。

难怪这个老人的胸中装不下这么强大的声音。托小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用手捂住了脸。

“听!”那个幽灵说。

“听!”其他的幽灵也说。

“听!”那个孩子的声音说。

一阵庄严的和声飘到钟楼上。

这音调非常低沉、悲伤——这是首哀乐——托小跑从歌声中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她死了!”老人惊呼起来,“梅格死了!她的灵魂在呼唤我。我听见了!”

“你女儿的灵魂在哀悼死者,也在哀悼其他逝去的东西——逝去的希望,逝去的幻想,逝去的青春憧憬,”大钟回应他说,“但她还活着。看看她的生活吧,这是活生生的真相。看看那些你最心爱的人,就知道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是坏蛋,那该有多么惨。看把那一朵朵花蕾、一片片绿叶从嫩枝上掐下来后,那枝条是多么光秃、可怜。跟着她!拼命盯着她!”

每个幽灵都伸出右臂,向下指着。

“钟声的幽灵就是你的伙伴,”那个幽灵说,“去吧!它就在你身后!”

托小跑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孩子!就是威尔·弗恩在街上抱着的那个孩子,那个梅格看护着、现在熟睡着的那个孩子。

“我今天晚上才抱过她,”托小跑说,“亲手抱过她。”

“让他看看他所说的自己吧。”那些阴森森的幽灵一齐说道。

钟楼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他往下看去,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钟楼外面的地上:粉身碎骨,一动不动。

“这不是活人!”托小跑嚷道,“是死了!”

“死了!”幽灵们齐声说道。

“我的老天爷!那新年——”

“已经过去了。”幽灵们说道。

“什么!”他颤抖着叫道,“我迷路了,在黑暗中走到钟楼外面,摔了下去——这是一年前的事情吗?”

“九年前的事情了!”幽灵们回答道。

它们一边回答一边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那些幽灵所在的地方就矗立着大钟。

又到了鸣钟的时候,它们响了起来。一大批妖魔鬼怪又一次出现了,它们又一次像之前那样肆意舞动;又一次随着钟声的停止而遁为无形。

“这些是什么东西?”他问自己的向导,“我不是发疯了吧,这些是什么东西?”

“它们是大钟的幽灵。它们的声音在空中响动,它们的形态和动作是根据人们的希望、想象和回忆塑造的。”

“那么你呢?”托小跑冒失地问道,“你是谁?”

“嘘,嘘!”那个孩子回答道,“看这儿!”

他看到一个破旧的小房间里,他亲爱的女儿梅格正在做绣花活儿,他常常看到女儿做这样的活计。他没有打算去亲亲她的脸蛋,也没有要去把她搂在胸前,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法这样亲近她了。但是,他屏住急促的呼吸,拭去遮住眼睛的泪水,想看看她,只要看看她就行了。

啊!她变了。变了。那清澈的眼睛不再明亮。脸颊上的红晕已经消失。她依然像过去那么美。但是希望、希望、希望,那曾经亲切如话的蓬勃希望去哪里了?

她停下活计,转头看自己的伙伴。老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吓得往后一退。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成年的女子。他从女子如丝的长发中看到了那同样的卷发,她的嘴角仍带着孩子般的稚气。看!她望向梅格的询问般的目光和当时他把她带回家时打量一切时一模一样。

而在他身边的又是什么?

他惊惧地看着她的脸,那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态:有点高傲、有点难以捉摸,显得她不过是记忆中那个孩子的样貌——但又确实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她穿的衣服都没有变。

听,她们在讲话呢!

“梅格,”莉莲迟疑着说,“为什么你总是停下活儿看着我呀?”

“是不是我的样子变得太厉害,吓到你了?”梅格问道。

“不是,亲爱的,你自己不也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吗?可是你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笑呢,梅格?”

“我在笑呢,不是吗?”她微笑着看着她答道。

“你现在是笑着,”莉莲说,“可你不常笑。当你觉得我忙着或者看不见你的时候,你就会那么不安,那么惶恐,我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你。日子这么苦这么累,确实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可你从前多快乐呀。”

“我现在不快乐吗?”梅格诧异地说着,站起来去拥抱她,“我是不是把咱们这疲倦的生活弄得让你更疲倦了,莉莲?”

“只有你才能让这生活有意义,”莉莲一边热情地吻着她一边说,“有些时候,梅格,只有你才能让我愿意这样过下去。这是什么样的活儿,什么样的活儿啊!那么久、那么多白天、那么多长夜,一直干着这没奔头、没意思、怎么也干不完的活儿——这不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粗茶淡饭、自给自足,而只是为了挣点面包,好让我们能勉强支撑下去继续做工,继续受难,继续忍受我们这苦命!哦,梅格,梅格!”她抬高了声调,边说边环抱住她,样子非常痛苦,“这残酷的世界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过着这样的日子还继续活着呢!”

“莉莉!”梅格安慰着她,把她的头发从泪水打湿的脸庞拢到后面,说道,“莉莉,别这样。瞧你,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啊!”

“哦,梅格!”她打断了梅格的话,把她推开,哀怨地望着她说,“这是最糟糕、最糟糕的一件事了!让我马上变老吧,梅格!让我憔悴起来、苍老起来吧,让我远离那些诱惑年轻人的可怕念头吧!”

托小跑转身望向自己的向导,但是那个孩子的灵魂已经飞走,不见了。

他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位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约瑟夫·鲍利爵士正在家里的大厅为鲍利夫人的生日举行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因为鲍利夫人在元旦那天出生(当地的报纸称之为造物主的特别垂青,证明鲍利夫人命中注定是个贵人),所以庆祝活动就选择在元旦举行。

鲍利家的大厅中宾客满堂。那个红脸的先生在那里,法勒先生在那里,了不起的市政官丘特先生也在——市政官丘特总是对大人物抱有敬意,而且那封殷勤的信把他和鲍利先生的交情大大推进了一步:事实上,从那时候起,他便成了鲍利家的一位好朋友——那里还有许多宾客。托小跑的灵魂也在,这可怜的幽灵正在四处飘荡,闷闷地寻找他的向导。

大厅里的盛宴要开始了。约瑟夫·鲍利爵士将以他那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的知名身份发表伟大的演讲。他那些朋友和孩子会在另一间大厅先吃点干果布丁,然后在一个特定的信号下,那些朋友和孩子们将涌进来和他们的朋友和父亲一起,合成一个家庭团聚的场面,那时人人都会满心激动,满眼泪光。

但是,还有更多节目,比这还要多。男爵、议员约瑟夫·鲍利爵士要和他的佃户们打一场九柱戏——一场真正的九柱戏!

“这让我想起了,”市政官丘特说,“老国王哈尔 的年代,那位壮实的哈尔国王、直爽的哈尔国王。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是挺了不起的,”法勒先生冷冷地说,“他娶了不少女人,又把她们害死了。比人们娶老婆的平均数量都要多不少呢。”

“你也会娶不少漂亮的女子,但不会害死她们的吧,对不对?”市政官丘特对鲍利十二岁的继承人说道,“可爱的孩子!我们就要在议会见到这位小绅士了,”市政官扶着孩子的肩膀,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说,“还不等我们弄清楚状况,我们就会听到他在选举中取胜的消息,听到他在议会的演讲,听到政府对他的任命,听到他取得各种辉煌的成就!啊,我肯定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就得为他在市议会发表演说了。”

“唉,这就是有鞋有袜子和没鞋没袜子的差别!”托小跑想到。但是他的心里记挂着那个孩子,疼爱着那些同样没有鞋袜穿、(按照市政官的说法)注定要变坏的孩子们,他们也许就是可怜的梅格的孩子。

“理查德,”托小跑哀吟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在哪儿?我找不到理查德。理查德在哪儿?”

如果他还活着,是不太可能来这儿的!但是悲伤和孤寂把托小跑搞糊涂了。他仍然在这些衣着光鲜的客人中寻找自己的向导,一边问着,“理查德在哪儿?带我见见理查德!”

他就在这样游荡的时候碰到了机要秘书菲什先生,菲什先生神色十分激动。

“上帝保佑我!”菲什先生大喊道,“市政官丘特在哪儿?有人见到市政官吗?”

见到市政官?哦,天哪!谁能见不到市政官呢?他那么贴心,那么可亲,那么惦记着老百姓想要一睹他尊容的心愿,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总是抛头露面。所以,哪里有大人物在,哪里就肯定有丘特,他与这些大人物总是如影随形啊。

好几个声音回答说他正在约瑟夫爵士身边。菲什先生走到那儿,悄悄地把他拉到旁边窗下。托小跑也凑了过去。他不由自主就过去了,仿佛是被拖到那边去的。

“我亲爱的市政官丘特,”菲什先生说,“再往这边来点儿。发生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我刚得到消息。我认为最好过了今天再告诉约瑟夫爵士。您了解约瑟夫爵士,您会告诉我您的意见。这是极其可怕、恐怖的一件事!”

“菲什!”市政官回答道,“菲什!我的好伙计,是出什么事了?希望不是革命吧!不——不会是有人想妨碍他管事吧?”

“狄德尔斯,那个银行家,”秘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狄德尔斯兄弟——他今天本来要来这儿的——他是戈德史密斯公司的高管——”

“那公司不会倒闭了吧!”市政官惊叫道,“不会吧!”

“他开枪自杀了。”

“天哪!”

“他在自己的会计室里,用双筒手枪对着嘴,”菲什说,“打穿了脑袋。没有什么原因。他的财产赶得上皇亲国戚的了!”

“财产!”市政官说,“一个富翁。一个备受尊敬的人。自杀,菲什先生!自杀了!”

“就在今天上午。”菲什先生回他道。

“哎,人的脑子,人的脑子啊!”虔诚的市政官双手举起大声说道,“人的神经,人的神经啊!这种被称为‘人’的神秘机器啊!只要有一点故障,就能毁掉它:我们是多么可怜啊!也许是因为一顿晚饭,菲什先生,也许是因为他儿子的事情,我听说他儿子十分放荡,常常不经允许就赊账然后让他买单。他是一个最值得尊敬的人!我所认识的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真是一件憾事啊,菲什先生。这是民众的悲哀!我要为他穿重孝。他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但是苍天在上。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菲什先生,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怎么了,市政官!怎么不提“取缔”这个词儿了?法官大人,请你回忆下自己怎么夸口你的高尚德行,又怎么引以为豪的。来吧,市政官!衡量一下这天平吧。把我这个空着肚子吃不上饭的人和那些穷苦的妇人放在这边——那些妇女因为饥饿而奶水干涸,无法让孩子吸吮乳汁,而这是神圣的母亲夏娃赋予孩子们的权利。你这个但以理 ,当你的末日来临,去接受审判时,把这两者衡量一下吧!在劳苦大众、在那些记着你闹剧的观众面前衡量一下!假如你心智错乱——可能没这么严重,但也有可能——亲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你会不会警示同伴们(如果你有同伴的话)向那些胡思乱想、伤心欲绝的人们讲述这种自甘堕落的行径。那时又会怎样呢?

这番话在托小跑心中涌动着,似乎是他身体内另外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市政官丘特向菲什先生保证,他会等这天过后再帮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约瑟夫爵士。之后,在两人分手前,他还紧握着菲什先生的手,心痛地说,“他是最值得尊敬的人!”还说,他简直不知道(连他也不知道)世间竟有这种惨剧。

“要不是有点见识,这种事几乎让人觉得,”市政官丘特说,“有时冥冥中自有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影响整个经济结构。狄德尔斯兄弟!”

九柱戏非常成功。约瑟夫爵士非常有技巧地击倒了好几个小木柱,鲍利少爷在较近的地方也赢了一局。人人都说,在男爵和男爵的儿子玩九柱戏的时候,整个国家都很快重振了精神。

宴会如期开始了。托小跑不由自主地随着其他人回到了大厅。他觉得是一种比自己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把他带到了那里。这里一片兴高采烈,女士们仪态万方,宾客们兴致勃勃,温文尔雅。当下面的门打开时,一群农民打扮的人拥了进来,场面热烈至极。但托小跑只是一遍遍自己嘟囔着:“理查德在哪儿?他应当去帮忙,去安慰她!我找不到理查德啊!”

有几个人发表了讲话,人们为鲍利太太的健康干杯,约瑟夫·鲍利爵士向人们表示感谢,并发表了他那伟大的讲话,旁征博引证明自己生来就是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等等。他举杯祝贺他的朋友和孩子们,祝贺伟大的劳动。这时大厅尽头的一阵小混乱引起了托比的注意。在一阵混乱、喧闹和对抗后,一个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独自站在前面。

这不是理查德。不。但也是他多次想念、多次寻找的人。如果灯光暗一些,托比也许会认不出这个疲惫的人,他那么苍老,头发灰白,弯腰弓背。但是那闪耀的灯光照亮了他饱经风霜的脑袋,因而他一站出来,托比就认出了是威尔·弗恩。

“这是怎么回事!”约瑟夫爵士边喊着边站起身来,“谁让他进来的?这是从监狱里来的犯人!菲什先生,劳驾你——”

“等一等!”威尔说,“等一等!尊敬的太太,您是元旦这天出生的。给我一分钟时间说句话吧。”

她替他说了几句话。于是约瑟夫爵士带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尊贵劲儿又坐了下来。

这个衣衫褴褛的客人——他的衣服都非常破旧——环顾了一下客人们,向他们鞠了一躬表示敬意。

“先生们,”他说,“你们刚为劳动者干过杯。看看我!”

“刚从监狱里出来。”菲什先生说。

“刚从监狱出来,”威尔说,“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二次、不是第三次、也不是第四次了。”

人们听到法勒先生气急败坏地说,四次已经超过平均次数,他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先生们!”弗恩说道,“看看我!你们看,我已经糟透了。你们伤害不到我,也帮不了我了。你们能用善良言行感化我的日子——”他捶打着胸膛,摇摇头说,“已经一去不返了,跟着去年的菜豆和三色堇的香味散发在空中了。让我为他们说句话吧,”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大厅里那些劳苦的人们,“你们聚到一块儿,听我讲讲千真万确的事实吧。”

“这里没有人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代言人。”主人说。

“这很可能,约瑟夫爵士。我相信。但我说的话并不会因此而打折扣。也许这也是他们不用我当代言人的证明。先生们,我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你们能从那边倒了的篱笆看到那间小屋。我看到女士们把它画下来不下一百次了。我听人说,这在画上很好看。可是画上没有刮风下雨,也许放在画上比住在里面更合适。啊呀!我就住在那儿。住在那儿是多么艰苦——多么艰苦难挨我就不说了。一年到头,天天如此,你们自己可以想想看。”

他说话的神态和那天晚上托小跑在街上发现他时一样。不过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沙哑,而且不时有些颤抖。但是他从来没有激动地提高嗓门,很少改变他叙述这些平实事实时所用的坚定而沉着的语调。

“先生们,要在这样的地方体面、比较体面地长大成人可比你们想象得要难。我在这里长大成人、没有长成一个畜生就说明了我的人品——我那时的人品。至于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可做的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很高兴这个人进来了,”约瑟夫环视了一下大厅,从容不迫地说,“不要打断他说话。这似乎是命中注定。他是个例子——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希望,我相信,也相当有把握地期待在座的朋友们听了后会有所收获。”

“我勉强撑了下来,”弗恩顿了一会儿说,“我和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但是日子太苦了,苦到我没法强装笑脸,没法自欺欺人。不过,先生们,你们这些参加议会的先生们,一看到有人脸上流露不满,就会互相议论,‘他很可疑,我很怀疑那个威尔·弗恩,盯紧那家伙!’先生们,我不是说这种说法奇怪,我只是在说这桩事实,而且从那时起,无论威尔·弗恩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都一样,都不落好。”

市政官丘特把大拇指塞进背心口袋,靠在椅背上冲着身旁一台枝形吊灯微笑着眨了眨眼,似乎在说,“当然啦!我就这么说的。都是些司空见惯的说法。谢天谢地,我们可清楚这一套——我自己知道,人人都知道。”

“现在,先生们,”威尔·弗恩说着张开双手,瘦削的脸上一阵泛红,“你们看看当我们陷入这种困境时,你们的法律是怎么陷害、威逼我们的。我试过去别处谋生,那我就成了流浪汉,把他关进监狱!我回到这儿来,到你们的树林里采果子,折断了一两根细树枝——谁不会呢?把他关进监狱!你们的一个管理人看到我大白天带着枪在我自家园子边,把他关进监狱!我重获自由后自然找他吵了一架,把他关进监狱!我削了根手杖,把他关进监狱!我吃了个烂苹果或萝卜,把他关进监狱!我去二十英里外,回来路上讨了口吃的,把他关进监狱!最后,警察、管理人——任何人,不管看到我在哪儿,在做什么,把他关进监狱!因为他是游民,是臭名远扬的惯犯,监狱就是他唯一的家!”

市政官世故地点点头,似乎想说:“这个‘家’也很不错嘛!”

“我说这些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吗?”弗恩大声说道,“谁能还我自由?谁能还我清白?谁能还我无辜的侄女?偌大的英国没有一个老爷太太能办到。但是,先生们,先生们,请你们处理其他像我这样的人时,能以正确的方式入手。请你们发发慈悲,当我们躺在摇篮的时候给我们个好点的住处,当我们做工谋生时给我们好点的食物,当我们误入歧途时给我们仁慈点的法律,让我们改邪归正。不要无论我们走到哪儿总是把监狱、监狱、监狱放到我们跟前。你们只要对劳动者迁就一点,他们是不会不感恩戴德的,因为他们有一颗忍耐、温顺、忠厚的心。但是你们必须先让他们有正直的观念,因为,无论他们是像我这样彻底完了的还是像那边站着的某一个人,他们现在的观念和你们是南辕北辙的。先生们,让他们回头是岸,回头是岸。不要等到有朝一日,在他们扭曲的心中,甚至连圣经都变了样。就像我在监狱中感觉到的圣经中的那些话——‘你去的地方,我不能去;你住的地方,我不能住;你的人民不是我的人民,你的上帝也不是我的上帝!’”

大厅里忽然一阵骚动吵嚷。托小跑开始以为是有几个人要把他赶走才乱了起来。但是,他马上发现那个房间和所有的人群都不见了,她的女儿又一次出现,坐在椅子上做活。但是那间阁楼更破旧了,莉莲也不在她身边了。

莉莲以前用的绷子被包起来放在一个架子上。她原来坐的那把椅子已经靠墙放着了。从这些小事情和梅格愁苦的脸上就能看到世事的变迁。啊,谁能看不出来呢!

梅格使劲睁大眼睛做活,直到天黑看不清针线才停下。夜幕降临了,她点亮微弱的烛光,继续做活。她那隐身的老父亲仍然在她身边,低头望着她,怜爱着她——他是多么爱她啊!——温柔地跟她念叨着过去的日子,念叨着大钟的故事。虽然可怜的托小跑知道,虽然他知道,她是听不见这些的。

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去把门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这是个无精打采、情绪消沉的醉汉,因为酗酒和恶习而糟蹋了身体。他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没有剃,样子非常邋遢,但从一些痕迹还是能看出他年轻时是个体格匀称、容貌英俊的男子汉。

在她让他进来之前,这个男人一直站着没动,而她从门口往后退了一两步,沉默而忧伤地望着他。托小跑的愿望实现了。他看到了理查德。

“我可以进来吗,玛格丽特 ?”

“可以!进来吧。进来吧!”

幸好托小跑在他开口前就认出他来了,如果他还有一丝怀疑,那沙哑刺耳的嗓音会让他相信这不是理查德,而是其他什么人。

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她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了他,在他不远处站着,等他说话。

然而他坐在那儿,茫然地盯着地板,脸上挂着黯淡而木讷的微笑。看到他这样堕落,这样可怜,这样走投无路,潦倒落魄,她不禁用手捂住脸转过身去,生怕他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

她衣服的窸窣声或是其他什么细微的声响唤醒了他,他抬起头开始讲话,仿佛没有进门后的一段沉默。

“你还在做活呢,玛格丽特?你工作到很晚。”

“我一般都这样。”

“也得起早吧?”

“也得起早。”

“她就这么说。她说你从来不累,从来不肯说自己累了。你们一起住的时候一直这样。就连你又累又饿昏倒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我上次来的时候已经说过这些了。”

“你是说过了,”她说,“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发过誓,理查德,你发誓绝不再说了。”

“发过誓,”他重复了一遍,茫然地看着她,恍惚地笑了一声,“发过誓。当然了,发过誓!”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刚才那样醒转过来,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怎么能忍得住呢,玛格丽特?我能怎么办?她又来找我了!”

“又去了!”梅格叫道,两只手攥在一起,“啊!她总是想着我呢!她又去了!”

“她又去了二十来次,”理查德说,“玛格丽特,她总是跟着我。我走在马路上的时候她从后面过来,把东西塞给我。我干活的时候(哈哈,这时候不多),听见她走过灰烬的脚步声,还没等我回过头,她就在我耳边说,‘理查德,别回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把这个给她。’她把东西带到我住的地方,夹在信里寄来,敲敲窗户放在窗台上。我能怎么做呢?你看看这个吧。”

他拿出一个小钱袋,晃了一下,里面的钱叮当作响。

“把它收起来,”梅格说,“收起来!她再来的时候,告诉她,理查德,我真心爱她。我从来没有哪天睡觉时不为她祝福,为她祈祷。我一个人独自做活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她。我想着她白天黑夜都跟我在一起。想着如果我明天就死去,在最后一刻也会想着她的。但是我不能看见这钱!”

他慢慢把手缩了回去,紧握着钱袋,迷迷糊糊地边想边说:“我对她说过了。我对她说过了,说得非常明白。从那之后,我把这礼物退给她、放到她门口十几次了。但是她最后又来、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怎么做呢?”

“你见到她了,”梅格惊叫起来,“你见到她了!哦,莉莲,我亲爱的姑娘,莉莲,莉莲!”

“我见到她了,”他继续说道,但不像是回答,而是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她就站在那儿,颤抖着。‘她怎么样了,理查德?她提起过我吗?她是不是更瘦了?桌旁我原来的座位,我原来的座位上放着什么吗?还有她教我做活的那个绷子——她是不是把它烧了,理查德?’她就站在那儿,我听她说着。”

梅格忍住呜咽,眼泪仍不停地流下来。她俯下身听他说话,大气也不敢喘。

他坐在椅子上,手臂搭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倾,仿佛他要说的话已经用模糊的笔迹写在了地板上,他要辨识出来。他继续说道:

“‘理查德,我已经堕落到底层了。你大概能想象,我好不容易把它送过来、又看到你把它退回去心里该多难受。但是你曾经爱过她,连我都记着,你深深地爱过她。可别人介入到你们之间,害怕、嫉妒、怀疑、虚荣让你疏远了她,但是你的确爱过她,连我都记着的!’我想我的确是的,”他说着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是爱过的,不过这是另一回事,‘哦,理查德,如果你确实爱过她,如果你还记得那些过往,就再把这送给她一次吧。再送一次!告诉她我怎么把头倚到你肩上——而她本可以倚在这儿的——哀求你,理查德。告诉她,你看着我的脸,她曾经赞美过的美貌已经完全不见了,完全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可怜、消瘦的脸庞,双颊深陷,她看到了要流泪的。把这一切告诉她,把这拿给她,她不会再拒绝的。她不忍心的。’”

他坐在那儿沉思着,喃喃重复着最后几个字,直到他再次回过神,站起身来。

“你不收下吗,玛格丽特?”

她摇摇头,做手势请他离开。

“晚安,玛格丽特。”

“晚安!”

他转身望着她,她的悲伤,或是声音中流露出对他的同情打动了他。这心念就在转瞬之间。在那一刻,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些许神态,而下一刻他又像来时那样走了。从熄灭火焰中散出的微光似乎无法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堕落。

无论多么激动,无论多么悲伤,无论身心多么痛苦,梅格都得干完活儿。她坐在桌旁工作着,忙活着。夜深了,已经到午夜了,她还在工作。

那天晚上很冷,她生着一小堆火,不时要起身拨弄一下炉子。钟声敲响十二点半的时候她正在添火,而钟声一停她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她还没想到谁会这么晚过来时,门便打开了。

哦,本应带给人幸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哦,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们感受到祝福、让造物主满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

梅格一看到来人便惊呼了她的名字:“莉莲!”

她扑过来,跪在梅格面前,抓住她的裙子。

“起来,亲爱的!起来,莉莲!我亲爱的!”

“不,梅格,不!就这样,这样!紧紧挨着你,抱着你,感受着你甜美的呼吸吹到我脸上!”

“可爱的莉莲!亲爱的莉莲!你是我心爱的孩子——没有哪个母亲会比我更疼爱你,把头放在我怀里吧!”

“不,梅格,不!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跪在我身前。现在就让我这样跪在你身前死去吧。就在这儿死去吧!”

“你回来了,我的宝贝!我们就在这儿一起生活,一起劳作,一起希望,一起死去吧。”

“啊!梅格,亲亲我的嘴唇,抱着我,把我抱在怀里,好好看看我,不过别让我起来。就让我在这儿吧,让我跪在这儿最后看看你亲爱的脸!”

哦,本应带给人幸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哦,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们感受到祝福、让造物主满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

“原谅我吧,梅格!亲爱的,亲爱的!原谅我吧!我知道你原谅我了,我知道,但是你说呀,梅格!”

她这样说了,吻着莉莲的脸颊。她现在知道,自己双臂围拥着的,是一颗破碎的心。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再亲我一次吧!上帝曾让她坐在他的脚边,用头发擦干他的脚 。哦,梅格,这是多么恩慈,多么善良啊!”

随着她死去,那个孩子的灵魂回来了,天真而愉悦。它用手触了一下老人,示意他离开。

1. 译者注:老国王哈尔,即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出生于1491年,1547年去世。曾先后娶过六个妻子,杀害过其中两个。

2. 译者注:但以理,圣经中的人物,希伯来四大先知之一。

3. 译者注:玛格丽特,梅格的正式用名。

4. 译者注:典出圣经。耶稣在迦百农时,一名女罪人挨着耶稣的脚哭泣,把耶稣的脚打湿了,她便用自己的头发为耶稣擦干脚,亲吻耶稣的脚,在脚上抹上香膏。耶稣免了她的罪。

第四刻

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大钟的幽灵;似乎又响起了轻轻的钟声;蒙眬之中他看到那群幽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以至于忘了它们。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知道的——一下子又过去了好多年,而托小跑正在那个孩子的幽灵的陪伴下,站在那儿望着一对伴侣。

他们胖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们是生活安逸的一对伴侣。他们只有两个人,但是脸上的红光却是普通人的十倍。他们坐在明亮的炉火前,两人之间放着一张小矮桌。如果热茶和松饼的香气在这个房间里逗留得更久一些,那么这个小桌是刚刚放过热茶和松饼的。但是茶杯和碗碟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安然放在屋角的碗柜里;铜质的烧叉挂在平常所在的角落里,伸出四个指头,无所事事,仿佛想试戴一下手套。除了火炉边上那只打着呼噜洗脸的猫和主人们油光光的面庞,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们刚吃过饭。

这对安逸的夫妇(他们显然结了婚的)把柴火平均分为两堆,坐在那儿看着火星落在炉栅上,一时打起盹来,一时又在一块大炭块落下、仿佛着火时醒来。

不过不必担心他们的炉火会突然熄灭,因为这火光不仅照亮了这个小房间,还照亮了门上的玻璃窗、半开的窗帘和旁边的商店。这是一家小店,货品堆得密密麻麻。这是一个贪多的小店,有着像鲨鱼的嘴一样无底洞般的胃口。乳酪、黄油、柴火、肥皂、泡菜、火柴、培根、啤酒、陀螺、糖果、孩子们的风筝、鸟食、冷火腿、桦树枝扫帚、炉石、盐、醋、黑鞋油、红鲱鱼、文具、猪油、蘑菇茄汁、紧身带、面包、毽子、鸡蛋、石笔,一到了这个贪多小店的大网里,一切都像鱼儿一样被网罗起来。此外这家店里到底还有多少商品真是一言难尽,一簇簇包装绳、一串串洋葱、一捆捆蜡烛,笊篱、刷子都从天花板上重重叠叠垂落下来,就像一些特别的水果。还有形状各异的茶叶罐散发着香气,证实门口外面的招牌是名副其实:那招牌告诉人们,这家小店的店主是获准经营茶叶、咖啡、烟草、胡椒和鼻烟的商人。

托小跑看着这些商品,照亮它们的是熊熊炉火和商店里面两盏熏黑了的油灯的微微光晕。这两盏油灯十分昏暗,好像大量的商品把它们压得喘不过气。他接下来看了看在炉火旁的两个人,不难认出来那个胖老太太就是奇金斯托克太太。她一直偏胖,从当年他们初打交道时就如此,他还在她账上赊着一小笔钱呢。

她那老伴就没那么好认了。他的下巴很宽大,那中间的褶皱几乎放得下一个手指。眼睛往外瞪着,似乎在警诫自己不要在脸上的肥肉里越陷越深,鼻子总不时抽动一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的脖子又粗又短,胸膛起起伏伏。他的外貌还有一些类似的有趣之处。虽然这些特点不难给人留下印象,可是托小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起来认识这么个人,可似乎又觉得有点面熟。终于,他想起来了,这位和奇金斯托克太太一起做生意、共度人生曲折旅途的是约瑟夫·鲍利爵士之前的勤杂工。在托小跑的记忆里,多年前这个红脸粗汉就和奇金斯托克太太搭上了关系:当时他让托小跑进门到爵士家里,在那儿托小跑向爵士承认自己欠着奇金斯托克太太一笔钱,然后倒霉地被痛斥了一顿。

托小跑对这样的世情变迁并不在意,毕竟他经历过那么多风雨浮沉,但有时候仍会浮想联翩。他不由自主地看看门背后,以前在那儿用粉笔写着欠款人的名字。现在那里没有他的名字。有几个名字,但他也不认识,而且名单上的人比以前要少多了。托小跑于是猜想可能是这位从前的勤杂工力主现货交易,而且涉足生意后对那些赊账的人也看得很紧。

托小跑心里十分凄惶,为苦命女儿的青春和前途忧心忡忡,所以就连看到奇金斯托克太太的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他都感到伤心。

“今天晚上天气怎么样啊,安妮?”约瑟夫·鲍利爵士之前的勤杂工问道,他把腿往火炉前凑了凑,努力用他的短胳膊揉着腿,他的样子似乎在补充道,“如果天气不好,我就在家待着,天气好我也不想出门。”

“刮大风下大雨,”他妻子说,“恐怕要下雪了。天色很黑,非常冷。”

“我很高兴我们吃过松饼了,”那位从前的勤杂工说着,语气中透着知足,“这样的晚上就该吃松饼,或者烤饼,或者萨利伦甜饼。”

这位从前的勤杂工说起这些吃的就像是在历数自己的功劳。接下来他又揉搓着自己的粗腿,然后屈膝烤烤刚才没烤着的部位。他哈哈一笑,好像有人在给他搔痒似的。

“你很有兴致啊,塔格比,我亲爱的。”他妻子说。

这家店现在叫塔格比了,以前是奇金斯托克。

“没有,”塔格比说,“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是有点兴奋。松饼烤得恰到好处。”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一直笑到脸色发紫。而要让他的脸色变过来可要费不少力气,他的大胖腿在空中扭来扭去。直到塔格比太太使劲给他捶背,把他当成一个大瓶子一样摇晃,他才恢复平静。

“天呀,天呀,上帝保佑,救救他吧!”塔格比太太惊恐地说道,“他这是怎么啦?”

塔格比先生揉揉眼睛,轻声说自己有点兴奋了。

“那以后别这样了,我的好心人啊,”塔格比太太说,“你那样挣扎要把我吓死了。”

塔格比先生说他不会了。但是他活着就是在挣扎。如果从他越来越短促的呼吸和越来越紫黑的脸色来判断,他的身体真是每况愈下了。

“所以说,外面在刮大风下大雨,恐怕还要下雪。天色很黑,非常冷,是不是,我亲爱的?”塔格比说道,他一边望着炉火,一边回味着刚才那一阵亢奋痉挛的惊心动魄。

“天气真糟透了。”他妻子摇着头说。

“是啊,是啊,这年头,”塔格比说,“在这方面和人一样。有的很难咽下最后一口气,有的死得很痛快。今年没剩下多少天了,正在苦苦挣扎呢。这让我更喜欢了。有个顾客来了,亲爱的!”

塔格比太太听到门响已经站起来了。

“哎,”塔格比太太走到小店里说道,“要买点什么?哦,对不起,先生,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是您。”

她是在向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绅士道歉。这位绅士挽着袖口,帽子斜在一边,手抄在口袋里,跨坐在啤酒桶上,点点头回应她。

“楼上的情况很糟,塔格比太太,”那位先生说,“那个男人活不了了。”

“不是住在后面阁楼的那个人吧?”塔格比也来到店里加入了谈话。

“塔格比先生,住在后面阁楼上的那个人就要不行了,很快要入土了。”那位绅士说。

他依次看了一下塔格比和他的妻子,然后用指节敲了敲酒桶,看里面有多少啤酒,他听出这桶上面是空的,就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塔格比先生,后面阁楼上的人就要死了。”那个绅士说,而塔格比一脸惊愕,一言不发。

“那么,”塔格比转身对妻子说,“他必须搬走,我说,他得在断气前搬走。”

“你恐怕没法挪动他,”那位绅士摇了摇头说,“我可说不准这事能不能办到。你们最好还是让他在那儿待着吧。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是唯一一件,”塔格比说着砰地一下把称黄油的秤打翻在柜台上,“让我们吵架的事,我和她。你看看,最后落得这样!他就要死在这儿了。死在这个房子里。死在我们家里了!”

“那么他应该死在哪里呢,塔格比?”他妻子大声说道。

“死到救济院里,”他回答说,“救济院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不是为了做这个的,”塔格比太太激动地说,“不是为了这个。我跟你结婚不是为了这个。别有这样的想法,塔格比。我不会同意的。我不会允许的。我宁肯跟你分开,永远也不见你。多少年来,这家店一直是我这个寡妇的名字,奇金斯托克太太的店远近闻名,人人都知道这家店诚实守信,口碑很好。当年这家店还是用我寡妇名字的时候,塔格比,我就知道他是个英俊、可靠、有男子气概、自食其力的小伙子,我就知道她是我见过的最甜美、性格最好的姑娘,我就知道她的父亲是世上最单纯、最努力、最热诚的人——那可怜的老人梦游时从尖塔上掉下来摔死了。如果我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天使们也会把我从天堂里赶出去的。他们会的!而我也是罪有应得!”

她说这番话时,她那已经苍老的面庞突然焕发了精神——在种种变故之前,她也曾经有一张丰满的面庞,带着酒窝。她擦干眼泪,冲着塔格比摇摇头,摆了一下手绢,神色坚决,表明自己不会轻易动摇。托小跑这时说道:“上帝保佑她!上帝保佑她!”

然后他满心激动地听他们讲下去。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在说梅格的事情。

如果说塔格比刚才在客厅里有点亢奋的话,那也被他在商店里的郁闷心情大大抵消了,他站在那儿望着妻子,一点也不想搭话,但是仍一边望着她一边偷偷地——或者是由于心不在焉,或者是在做预防措施——把钱从抽屉里装进自己的口袋。

那个坐在啤酒桶上的绅士似乎是政府委任给穷人看病的医生,他显然对这些夫妻间的小分歧早就司空见惯了,在这种场合下一点也不想插话。他坐在那儿轻声吹着口哨,打开啤酒桶的龙头让啤酒一滴滴流到地上,直到一片沉寂才停下。他抬起头来,对现在的塔格比太太、曾经的奇金斯托克太太说:“就是现在看来,那女人也挺不错的。她怎么会嫁给他呢?”

“哦,”塔格比太太一边在他身边坐下一边说道,“这不是她生活里最悲惨的一段。你知道她和理查德很多年前就一直在一起。他们当时是年轻、养眼的一对,本来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们打算在元旦那天结婚的。但是理查德不知怎么昏了头,听了那些老爷们说的话,说他能找到更好的人,说他很快会后悔,还说她配不上他,一个有本事的年轻人不应该结婚。那些老爷还吓唬她,让她伤心难过,怕被他抛弃,又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会上断头台,怕结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总之,他们拖了又拖,彼此都失去了信任,后来终于分手了。但这是他的错。她本来会很高兴地嫁给他的,先生。后来,当他傲慢自大又满不在乎地经过她时,我看到她常常伤心。当她看到理查德走上歪路时,她非常难过,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为男人这么真心地难过。”

“啊,那他走上歪路了,是吗?”那位绅士说着,把啤酒桶的塞子拔了出来,想从小孔往桶里窥探。

“啊,先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了解自己。我认为他也对分手很纠结,他可能是觉得在那些老爷面前抬不起头,可能也不太确定她的态度,不然他会不计一切辛苦和考验再次向她求婚,和她结婚的。这是我的想法。他自己从没这么说过。这就更可怜了。他开始酗酒、闲逛,还结交了些坏朋友,他觉得这些似乎比成家要好得多。他原来的模样、性格,他的健康、力气,他的朋友、工作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他没有失去一切,塔格比太太,”那位先生说道,“因为他还是有老婆的,我想知道他怎么得到她的。”

“我就要说到这儿了,先生。他们这个样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越陷越深。而可怜的她则受尽苦难,简直要了她的命。终于,他实在太潦倒了,被人赶了出来。没有人要雇佣他,也没有人理他。他到哪儿都吃闭门羹。他挨家挨户找活儿干,去找那个曾一次次用过他的老爷有上百次了(他毕竟还是个干活的好手),那位知道他底细的老爷说:‘我觉得你是不可救药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你改邪归正。只有她相信你,你才可能再次得到我的信任。’他当时气急败坏,说了大概这样的一番话。”

“啊!”那绅士说,“然后呢?”

“哦,先生,他就去找她,跪在她面前跟她说了,把所有的情况都说了,求她救救自己。”

“那她呢?——您别激动,塔格比太太。”

“她那天晚上来找我,问我能不能住在这儿。‘我对他曾经的感情,’她说,‘已经埋葬在坟墓里了,紧挨着他过去对我的感情。但是我想过了,我还是想试一下。希望能救救他,为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打算在元旦那天结婚的姑娘(您还记得她吧),为了她的爱,为了她对理查德的爱。’她还说他曾经代莉莲来看过她,莉莲是信任他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点。所以他们结婚了。我看到他们住到这里,我希望当年那些让他们分开的预言不要在他们身上像以往那样兑现,给我个金山我也不想。”

那位绅士从酒桶上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说道:“我猜两人一结婚他就开始虐待她了吧?”

“我认为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塔格比太太摇摇头,擦着眼泪说,“他变好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是他的毛病太顽固了,改不掉了,他又堕落了,很快回到了之前的老样子,这时他又害了一场重病。我觉得他对她一直是有感情的。我肯定。我见过他一边哭着、打着哆嗦,一边还想去吻她的手。我听到过他喊她‘梅格’,说那是她十九岁的生日。而现在他那样躺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了。她忙着照顾他和孩子,没法再做以前的活计了,而且就算她能做,但因为没法按期交货,也失业了。我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的!”

“我知道,”塔格比先生看看那钱柜,环顾了一圈店面,又望向妻子,好像很明白似的摇头晃脑说,“就像两只斗鸡!”

他被一声叫喊打断了——那是一声哀号——来自这屋子楼上。那位绅士连忙向门口走去。

“我的朋友,”他说着回头看了一下,“你不用讨论是不是要把他赶出去了,我想他已经省了你的事儿了。”

他说着跑上楼去,塔格比太太紧跟着他,而塔格比先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嘀咕着。那一柜子钱把他压得更喘不过气来了,因为那都是些不好携带的铜币。托小跑和身边的小孩子像一阵风般飘上了楼梯。

“跟着她!跟着她!跟着她!”他上楼时听到铜钟的幽灵重复着这句话,“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吧!”

完了!完了!这就是她——父亲的骄傲和快乐!这个憔悴、可怜的女人正在床边哭泣(如果可以把那称作床的话),她低垂着头,把一个小婴儿紧紧抱在怀里。谁能描述出这个婴儿有多单薄、多虚弱、多可怜!谁能描述出这个孩子有多珍贵!

“感谢上帝!”托小跑合掌说道,“哦,要感谢上帝!她那么爱自己的孩子!”

那位绅士显得有些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因为每天都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这不过是法勒先生微不足道的统计数字而已——只是在计算时画几道——他把手放在那颗停止了跳动的心脏上,听了听呼吸,然后说:“他的痛苦结束了。这样更好。”塔格比太太试着说些话来安慰她。塔格比先生却说起了大道理。

“来,来!”他双手抄着口袋说着,“你不能屈服,你知道。这没用的。你必须抗争。当年我当勤杂工的时候,我们门口一晚上停了六架要逃跑的双套马车!我如果一屈服,那现在不知要怎样了!但是我下定决心,就是没有开门!”

托小跑又听到那些声音说,“跟着她!”他转身看自己的向导,却见它从身边飞起,飞到天空上了。“跟着她!”它说,然后就消失了。

他在她身边盘旋着,坐在她脚边,望着她的脸,想从中找到一丝她往日的容颜,想听一听她过去那愉快悦耳的声音。他在那个婴儿身边轻轻地踱着,这个孩子显得那么衰老,脸色苍白、凝重得吓人,微弱、悲伤、痛苦的哭声是那么哀怨。可他却对这个孩子几乎怀着一片崇拜之情。他执着地认为,这孩子是她的守护者,是她能够忍耐下去、和世间连系的唯一纽带。他把自己作为父亲的希望和信任都寄托在了这个虚弱的婴孩身上,他望着她抱起孩子时的每一个眼神,在心里上千次地呼喊道,“她爱孩子!要感谢上帝,她爱这个孩子!”

他看到那位太太晚上来照顾她,等她那吝啬的丈夫睡下、四周一片静寂时就到她身边,鼓励她,陪她一起落泪,给她拿来些吃的。他看到白天到来,黑夜又至,昼夜交替间时光流逝。那间死过人的屋子里没有死人了,只剩下她和孩子。他听到那个婴儿在呻吟、哭喊,他看到那婴儿打扰着她,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在她累得打瞌睡时,那孩子会吵醒她,伸出小手抓她,但她对孩子总是温柔又耐心。非常耐心!她那慈母之心早在怀孕时就已经和婴孩交融一体了。

她的日子一直很苦:在极度的困顿中挣扎。她抱着孩子到处找工作。她做活的时候把孩子放在腿上,让孩子的小脸望着她——只要是能赚上一点钱的活计她就做。她辛苦工作一天一夜也赚不到十几个铜板。但她从来没有跟孩子吵嚷过,没有疏忽过孩子,没有怨愤地对孩子看过一眼,没有因一时的急躁打过孩子一下!没有!这让他感到安慰,她一直爱着这个孩子。

她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绝境。她白天总是在外面转悠,生怕那唯一的朋友询问她情况,朋友对她的任何帮助都会引发这个好心的太太和她丈夫新一轮的争吵。让这位大恩人家常常为她而争吵,她心中更平添一份酸楚。

她仍然爱着孩子,越来越爱这个孩子。但是有一天她对孩子的爱有了些变化。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

她正给孩子轻声唱着歌、哄孩子入睡的时候,她房间的门突然轻轻打开了,一个男人朝里面看了看。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

“威尔·弗恩!”

“最后一次。”

他就像一个被追逃的人一样听着动静,低声说着话。

“玛格丽特,我的命数快完了。如果不跟你告别,不跟你说声谢谢,我是没法放下的。”

“你做了什么?”她惊恐地看着他问道。

他看了看她,但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他摆了摆手,好像是把她的问题搁在一旁,扫到一边,说道,“那是很久以前了,玛格丽特,但是那天晚上在我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清楚。当时我们根本想不到,”他说着朝周围看了一下,“我们会这样见面。这是你的孩子吗,玛格丽特?让我抱一下。让我抱抱你的孩子吧。”

他把自己的帽子放在地板上,接过了孩子。他接过孩子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这是个女孩吗?”

“是的。”

他用手遮住孩子的小脸蛋。

“看我变得多脆弱,玛格丽特,我得鼓起勇气才敢看她。就让她这样待一会儿吧。我不会弄痛她的。这是很久以前了,但是——她叫什么名字?”

“玛格丽特。”她连忙答道。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呼吸似乎顺畅了一点,稍停了一下后移开手,看了一下孩子的脸,但马上又遮上了。

“玛格利特!”他说,把孩子交还给她,“这是莉莲的脸。”

“莉莲!”

“莉莲的母亲撇下她死去的时候,我怀里的莉莲就是一样的脸蛋。”

“莉莲的母亲撇下她死去!”她发狂似的说。

“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尖利!你为什么这样直盯盯地看着我,玛格丽特?”

她跌坐在椅子上,紧紧怀抱着孩子,哭泣着。她时而松一松手,焦急地看看孩子的脸,然后又把孩子抱在怀里。此时此刻,当她看着孩子,一种炽热而可怕的感情开始融汇在她的母爱之中。这让她年老的父亲感到一阵恐惧。

“跟着她!”屋子里响彻这个声音,“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吧!”

“玛格丽特,”弗恩弯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让我最后一次谢谢你。晚安,再见!把你的手伸给我,告诉我从现在开始会忘记我,就当我已经死在这儿了。”

“你做了什么?”她又一次问道。

“今天晚上会有一场大火,”他边说边从她身边离开,“在这寒冬时分,会有一场大火点亮黑夜,东南西北方向都有大火。当你看见远方的天空出现一片红光,那就是大火在燃烧。当你看见远方的天空出现一片红光,就不要再惦念我了。你要是想起我,就记住那是我心里的地狱在燃烧,你看到的就是云彩倒映着的火焰。晚安,别了!”

她呼唤他,但他已经走了。她呆坐下来,直到婴孩惊醒了她,让她重新感受到饥饿、寒冷和黑暗。在这漫漫长夜里,她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踱步,哄着孩子,安慰着孩子。她不时喃喃自语道:“就像莉莲的母亲撇下她死去的时候一样!”为什么她一说这些话,她的步伐就快了起来,她的眼神就那么激动,她对孩子的爱就那么炽热而可怕呢?

“不过这是爱,”托小跑说,“这是爱。她对孩子的爱永远不会停息。我可怜的梅格!”

第二天早上,她格外用心地给孩子穿上衣服——虽然这么邋遢的衣服没什么好用心的!——而且她还想找点吃的。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可一直到天黑她也没吃到什么东西。她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和一群可怜的人们挤在一起,在雪地里等那位指派发放赈济(这是法律规定的赈济,不是耶稣在山上传道时的赈济)的官员打起兴致,把他们叫进去盘问一番,对这个人说“去什么什么地方”,对那个人说“下星期再来”,把另一个可怜虫当成皮球,从这边踢到那边,从这个人转到那个人,从这家踢到那家,直到他累趴下、累死,或者开始抢劫,变成更高一级的罪犯,那时就得马上处置他了。她在那儿也一无所获。

她爱自己的孩子,想把孩子抱在怀里,能做到这样就满足了。

夜色已至,这是一个凄冷的夜晚,寒风刺骨,一片黑暗。她紧紧抱着孩子,好让孩子暖和点,回到了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她身体虚弱,头昏眼花,所以直到走到门前、准备进去时都没有看到有人站在门口。这时她才认出了房子的男主人把整个门都堵住了——他那样的身材也不难做到。

“哦,”他小声说道,“你回来了?”

她看看怀里的孩子,摇了摇头。

“你不觉得白住在这儿的时间太长了吗?你不觉得自己是这家店里白吃白拿的老主顾吗?”塔格比说。

她仍默默地恳求着。

“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试试,”他说,“能不能另外找个住的地方。哎,你能不能?”

她低声说现在已经太晚了。明天吧。

“我现在明白你要干什么了,”塔格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知道这家里因为你而分成了两派,你愿意看着我俩吵架。我可不想吵架了。我现在好声好气地跟你说就是为了不吵架,但是你要是不走,我可要大声嚷嚷了,而且我要说的话可够你受的。你不许进去。这我是下定决心了。”

她把头发往后拢了拢,突然望向天空和那阴沉沉的夜色。

“今天是大年夜,我可不想把怨气、争吵和烦恼带到新的一年,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别人,”塔格比简直是在兜售“父亲和朋友”那一套说辞,“我想你是不会为把这些事情带到新的一年里而感到害臊的。要是你在这世上没什么事情,还总是堕落,总是给人家夫妻制造麻烦,那你最好还是别在这世上待着了。随你去吧!”

“跟着她!拼命跟着她!”

老人又听到了这些声音。他抬头看到了那些幽灵正在空中飘舞,指着她的去向——她正沿着一条漆黑的小路走着。

“她爱孩子!”他大声替她哀求道,“钟声啊!她还是爱着孩子的!”

“跟着她!”那些幽灵像云朵一样掠过她走过的那条街道。

他也跟上去追赶她,一直紧紧跟着她,望着她的脸。他看到那种炽热而可怕的感情融入到她的母爱之中,在她的眼神里跃动着。他听见她喃喃自语道:“像莉莲!变得像莉莲一样!”她一边说着,走得更快了。

啊!要用什么去唤醒她!无论是景象、声音还是气味,要让她那灼烧的心灵唤起温柔的回忆!要是能有往日的温情画面出现在她面前就好了!

“我是她的父亲!我是她的父亲!”那位老人喊道,向那些飘舞的黑暗幽灵伸出双手,“可怜可怜她,也可怜可怜我吧!她要去哪儿?让她回来。我是她的父亲!”

可是,那些幽灵只是指着急匆匆地赶路的她,说道:“拼命跟着她!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吧!”

上百个声音呼应着这句话。空气中弥散着这些语句。他每一次吸气似乎都是在咽下这样的声音。它们无处不在,让人无处可躲。而她仍在匆匆赶路,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同样的眼神,嘴里仍在说着同样的话:“像莉莲!变得像莉莲一样!”

她突然停住了。

“现在让她回来吧!”那个老人一边喊道,一边揪着自己的白发,“我的孩子!梅格!让她回来!伟大的上帝,让她回来吧!”

她用自己单薄的披肩把孩子包裹得暖暖的。她那发烫的双手抚摸着孩子的腿和胳膊,揉搓着她的脸蛋,整理她那寒碜的衣服。她瘦弱的臂膀紧紧抱着孩子,似乎再也不想松开孩子了。她怀着诀别的痛苦和深长的母爱,用自己干枯的嘴唇吻了吻孩子。

她把孩子的小手绕在自己脖子上,塞在衣服里,放到忐忑的心口上。她凑近孩子熟睡的脸蛋,紧紧地、牢牢地贴着她。然后快步走向河边。

她朝着那翻腾涌动的河流走去,河水湍急、混沌。在那里,冬夜笼罩着一切,就像此前那些寻求解脱的人闪过的最后一丝阴郁的念头。在那里,岸边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着暗红色的微光,如同指引通往冥界之路的火把。在那里,在那深不可测的幽暗处,看不到一丝人影。

她朝着河流走去!朝着死亡的大门走去!她那绝望的步子如同奔腾如海的河水一般迅疾。他想在她经过身旁走向那阴沉的河面时拉住她,但是伴着炽热而可怕的母爱以及世人无法抚慰的绝望,她狂躁的身影仿佛风儿一样在他身边一晃而过。

他跟着她。在绝望的纵身一跃前,她在岸边停了一下。他跪倒在地,尖叫着恳求那些盘旋在空中的铜钟幽灵。

“我懂了!”那个老人喊道,“我从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到了!救救她,救救她吧!”

他能用手指缠住她的衣服,他能抓住她了!随着这些话脱口而出,他感到自己恢复了触觉,知道自己已经拦住了她。

那些幽灵向下凝视着他。

“我懂得了!”那老人喊道,“现在可怜可怜我吧。如果说我过去出于对她的爱——她那时候多么年轻美丽呀——我曾亵渎那些绝望母亲心中的天性,那现在原谅我的虚妄、邪恶和无知,救救她吧。”

他觉得手有些抓不住了。幽灵们仍然沉默着。

“可怜可怜她吧!”他喊着,“她这种可怕的罪行源自她扭曲的爱,那是我们这些堕落的人心中最强烈、最深沉的爱!请你们念着这一番因果带给她的苦痛吧!上天知道她是想要好好过的。经历过这些后,世上任何一位慈爱的母亲都会这样做的。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她即使在这当口还在可怜孩子,宁肯自己死去、舍弃她不朽的灵魂也要救孩子。”

她躺在他怀中。他现在抱住她了。他的力量堪比一个巨人!

“我从你们身上看见铜钟的幽灵了,”老人喊道,他一眼看到了那个孩子,在他们的注视下鼓起劲来说道,“我知道时代在为我们积累传承。我知道时代的海洋终会巨浪滔天,把那些欺辱我们、压迫我们的人像落叶一样扫开去!我能看到这巨浪正在越涨越高。我知道我们要有信心有希望,不能怀疑自己,也不要互相猜忌。我从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到了!我又能抱住她了。啊!大慈大悲的神灵!我会因着她牢记你们的教导。啊,大慈大悲的神灵!我对你们感恩不尽!”

他本来还要多说几句。但是那钟声,那古老而熟悉的钟声——他那始终如一的好朋友开始欢快地敲响新年的第一记:声音是那么有力,那么欢乐,那么愉悦,竟让他一脚跳起来,摆脱了缠绕他的梦魇。

“爸爸,不管怎样,”梅格说,“如果不问问医生你能不能吃牛肚,你就不要再吃了。老天爷!你梦里发生了些什么呀?”

她正在炉火旁的小桌上做针线,在结婚时要穿的一条朴素裙子上装饰飘带。她那么静谧幸福,那么健康年轻,那么美丽而有生气,他高兴得简直像天使降临到他家那样想大喊一声,然后跑过去抱住她。

但他被那张落在炉火边的报纸绊了一下,有人冲过来站在他们两人之间。

“不!”这个人大喊了一声,他的声音又洪亮又快活,“连您也不行。连您也不行。新年里梅格的第一个吻是我的!我的!我一直在屋外等着,等到这时候钟声一响就进来提出这个要求。梅格,我心爱的宝贝,祝你新年快乐!祝你一辈子都快乐,我亲爱的妻子!”

然后理查德连连亲吻着她。

你一辈子也看不到托小跑这之后的样子。不管你住在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你一辈子都不会看到他那副样子!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叫嚷着;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大笑着;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又笑又嚷。他从椅子上起身拥抱梅格,拥抱理查德,一起拥抱他们两个人。他一次次跑到梅格面前,捧住她鲜妍的脸蛋亲吻,又退后几步生怕看不见她似的,他像走马灯里的人一样跑来跑去。而且不管他做什么,他总要坐回椅子上,但又一刻也坐不住,他真的是欣喜若狂!

“明天就是你们结婚的大喜日子了,我的宝贝!”托小跑大声说,“是你们真正幸福的大喜日子!”

“是今天!”理查德握着他的手说道,“是今天!新年的钟声正在敲响。你听!”

钟声在响!上帝保佑它们刚毅的心灵!钟声在响!那些大钟还是像过去一样,那么悦耳,那么洪亮、那么端庄。它们不是用普通的金属铸就的,不是由普通的工匠打造的。它们以前什么时候这样响过!

“但是今天,我的宝贝,”托小跑说,“你和理查德吵嘴了吧。”

“因为他是个坏家伙,爸爸,”梅格说,“你自己说是不是,理查德?那么冲动,那么暴躁!他觉得对那个市政官说心里话,把他取缔到不知什么地方,还不如——”

“——亲亲梅格。”理查德提醒他说。他也正这么做。

“别,别再亲我了,”梅格说,“但我不让他这样,爸爸。这有什么用呢?”

“理查德,我的孩子!”托小跑说,“你生来就是条好汉!你也一直都该是条好汉!但是今晚我回来的时候你在火炉边哭来着,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坐在火炉边哭泣呢?”

“我在回想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些年,爸爸。就在想这个。想你以后会挂念我,会感到孤单。”

托小跑正要坐回那把神奇的椅子,那个被这阵喧闹吵醒的孩子半披着衣服跑了过来。

“啊,她在这儿!”托小跑喊道,一把抱住她,“我们的小莉莲就在这儿!哈哈哈!就在这儿,这儿往前!就在这儿,这儿往前!就在这儿,这儿往前!威尔叔叔也在这儿!”他停下脚步热诚地招呼他,“哦,威尔叔叔,今晚留你住下后,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呀!哦,威尔叔叔,我的好朋友,我多么感激你过来啊!”

威尔·弗恩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支乐队就冲进屋子,还有好多邻居围观着,喊着:“新年快乐,梅格!”“新婚快乐!”“万事如意!”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简短祝福。这时鼓手(也是托小跑的一位好朋友)走向前说道:

“托小跑·维克,我的伙计!听说你女儿明天要结婚了!所有认识你的人都祝你幸福!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祝她幸福!所有认识你俩的人都祝你们享受到新年带来的幸福!我们来唱歌跳舞,祝你们幸福!”

这番话赢得了一片欢呼声。这鼓手很有些醉意了,但这并不要紧。

“受到人们这样的尊敬是多么幸福呀!”托小跑说,“你们太善良,太亲切啦!这都亏了我亲爱的女儿!她值得这样的尊敬!”

他们一眨眼间就准备好跳舞了——梅格和理查德站在前面领舞,鼓手也作势即将开始使劲敲鼓了,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喧闹,一位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的太太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石头罐,紧跟着几个拿着骨柝、石斧和铜铃的人——他们拿的不是那种大铜钟,而是小铃铛。

“奇金斯托克太太来啦!”他说着坐下来,又开始拍打自己的膝盖了。

“你结婚啦,梅格,怎么不告诉我!”这位好心的妇人说道,“这可不行!如果不来祝贺你,我除夕晚上就睡不着觉。我可不能不来,梅格。就算我卧床不起也得来。所以我就过来啦。这是元旦的前夜,你婚礼的前夜,亲爱的,我做了一点甜酒带过来了。”

奇金斯托克太太一提到甜酒,大伙对她肃然起敬。那个石罐热气腾腾,香味缭绕,好像是一座火山,人们都看不清那个捧着罐子的人了。

“塔格比太太,”托小跑说,他兴奋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我是说,奇金斯托克太太——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塔格比太太,”托小跑向她行礼时说,“我是说,奇金斯托克太太,这是威尔·弗恩和莉莲。”

让他吃惊的是,这位值得尊敬的太太竟然脸色变得苍白,又涨得通红。

“这不会是莉莲·弗恩吧,她妈妈是死在多塞特吗?”她说。

她叔叔回答说“是的”,他们急忙走到一起,匆匆说了几句话,于是奇金斯托克太太伸出双手同他握手,又主动亲了一下托小跑,把孩子抱到她宽大的怀中。

“威尔·弗恩,”托小跑一面戴着右手的手套一边说,“这不会就是你想找的那个朋友吧?”

“是啊!”威尔说着把双手放在托小跑肩头,“她就像我之前找到的那个朋友一样善良!”

“啊!”托小跑说,“请你们奏乐吧。请吧!”

伴着乐队奏乐,铜铃、骨柝和石斧齐鸣,和着门外依旧轰鸣作响的钟声,托小跑排在梅格和理查德前面,牵起奇金斯托克太太的手,跳起舞来。他的舞步可真是空前绝后,基本上就是他那特有的小跑步。

托小跑是在做梦吗?他见到的那些悲欢离合、那些身处其中的人们仅仅是一场梦吗?他自己、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是刚刚醒来的梦中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听众朋友,在他所有梦境中都那么亲切的听众朋友,请你们记得产生这幻觉的严酷现实,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间努力去纠正、改善、缓和这现状吧——因着这个目标,你的这方天地不会大而无当,也不会缚手缚脚。祝你们新年快乐!祝那许多因你们而幸福的人们新年快乐!祝你们在这新年比过去的一年更幸福!祝那些贫贱的兄弟姐妹也不会被剥夺他们应有的幸福!这是我们伟大的造物主赐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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