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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贞的情侣

吾主诞生后第十三个世纪的头几年,巴黎城里由于一名图尔人而引出一段艳闻。这座大城的居民与国王的朝廷对这故事赞叹不已。至于教会,诸位从下文便可得知教会在其中起的作用,而且此故事本出自教会的记载。

老百姓管此人叫图尔人,因为他出生在我们快乐的都兰省,其实他本叫昂梭。这位好人暮年返回故乡居住,据修道院及图尔城编年史的记载,他曾出任圣马丁镇的镇长,不过在巴黎他开过一家金店,这也是高贵的行当。却说他早年勤奋、诚实,终于成为巴黎市民,直属国王管辖,花钱买到国王的保护本是当时的习俗。他挑了一块不归教会收取年贡的地皮,在圣德尼街上圣洛教堂附近盖了一所房子,安置他的作坊,凡愿购买精工打制的金银首饰者无不慕名而来。虽说他身为图尔人有使不完的精力,而且巴黎城里遍布诱惑,他一直守身如玉,过了青春年华还从未涉足窑子妓馆。上帝为帮助我们建立对其奥妙无穷的神圣宗教的信仰,才赋予我们相信世间事物的能力,可是列位一定会说,图尔人这般作为,实难置信,故此有必要详细解释这金匠洁身自好的秘密原因。首先,列位须知,他来巴黎时身无分文,据他的老伙伴们说,穷得叮当响,与约伯一样。其次,我们都兰省人以霹雳火、急性子居多,他却相反,性格如金属,锲而不舍,又如僧侣报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做帮工时勤勤恳恳。当上师傅仍旧勤勤恳恳,总在揣摩新技术,探索新诀窍,搞各种各样的发明创造。深夜返家的路人,守望巡逻的兵丁乃至泼皮无赖,都见到金匠窗口的灯长明不灭,听到他与徒弟一起敲敲打打,连剪带铰,雕啊凿啊,锉啊磨啊,忙个不亦乐乎,那所房子门户紧闭,屋里人可都没闲着。贫穷促使他勤奋,勤奋使他明智,明智为他赢来财富。但知以挥金如土,喝酒撒尿为务的该隐的子孙,你们可要学他的样才是正道!一个单身汉难免受到魔鬼的诱惑,坐立不安,想入非非。图尔的金匠每逢此时,便去敲打金条银块,把邪念岔开,挖空心思去制作,雕琢细巧玲珑的花式和图案,借以平息他的维纳斯女神的怒火。此外,这位图尔人生性质朴淳厚,首先敬畏天主,其次惧怕强盗和领主老爷,最怕是天下大乱。他有两只手,却从来只做一件事情。他讲话细声细气,如出嫁前夕的新娘。虽然教士、军人与其他人都不认为他博学,他跟着母亲学会拉丁文,讲得不错,开口就来。来到巴黎之后,他又学会挺胸走路,不管别人的闲事,量入为出,不许任何人揩他的油,细心照管自己的财产,不相信表面上的花花绿绿,不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言必有信,不抛弃任何有用的东西,有比一般苍蝇要好得多的记性,有心事闷在自己肚里,有钱藏在自己的褡裢里,不到街上看热闹,出售金银首饰从不索要高价。他既遵循上述原则生活,大智若愚,自然日子过得富足称心,也不伤害任何人。许多人了解他的底细,见到他便说:“上天作证,我但愿自己就是那个金匠,真要能变成他,罚我整整一百年陷在巴黎高过膝盖的狗屎马粪堆里,我也乐意。”其实这不啻奢望当法国国王,因为这金匠膂力过人,一双胳膊上青筋突起,汗毛浓重,若是攥紧了拳头,最有蛮劲的帮工师傅用钳子也休想叫他松手。这也难怪,须知他攥得那么紧的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一口钢牙嚼铁如泥,胃里能熔铁成水,肠子能消化铁汁,肛门的括约肌能排出铁渣而不至于撕裂。此外他肩宽腰圆足以像那位异教大神一样支撑世界。这本是异教大神的差使,从耶稣基督降临后才被豁免。他确是那种一锤子定型的人,因而也是最优秀的人,因为需要修修补补、多次返工才造出来的人,根本一钱不值,总而言之,昂梭师傅是伟男子大丈夫,相貌如雄狮,万一他作坊里的炉子火力不足,用他眉毛底下射出的炯炯目光也能熔化黄金,不过造物者平衡协调一切,赋予他清澈如水的眼珠以便杀减这股热力,否则他就要烫得皮焦肉烂了。如此人物,难道不算一条好汉?

那金匠的美德既已举例说明如上,仍有人执意打听,为何他如蛤蜊闭壳一般保住其童身,不去使用这在世界各地皆得发挥的天赋才能。可是这些顽固的批评家懂不懂什么叫爱?嚯嚯!他们一窍不通!谁堕入情网,就得走来走去,窃听,窥伺,闭口不言,张嘴说话,蹲下来,抻长身子,缩小身子,缩成小不点儿,就得频频点头同意,经常凑趣助兴,脸色煞白,寻找魔鬼藏在何处,在选种板上清点灰豆子的数目,在雪下觅得鲜花,对着月亮念天主经,抚爱女友家里的狗和猫,向她家的友人致敬,对姑妈的风湿痛或重伤风深表同情,觑准时机对她说:“您气色好极了,准能活过全人类,为我们大家写墓志铭。”你还得讨她家所有亲戚的喜欢,踩不着任何人的脚,不打碎玻璃杯,给知了钉铁掌,洗刷铺地砖,有话没话找话说,为她端正镜子,赞美她衣服上的小装饰品,喊道:“这样就好。”或者说:“夫人,您这样打扮实在动人。”还得注意每天变花样,不能老一套。然后你得戴上皱领,穿着上浆的衣服如贵人老爷,谈笑风生但恰到好处,赔着笑脸接受魔鬼让你尝的一切苦头,忍气吞声,绝不发作,既勾住天主的手指,又攀住魔鬼的尾巴,给她的母亲、表姐和贴身女仆送礼,总而言之你得笑口常开,否则那婆娘就会从你手中溜走,把你晾在一边,临走时甚至违背基督徒之道,不向你说明任何理由。更有甚者,即使天主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创造了人间最讲仁义的女人,谁若对这个女人钟情,也得讲话滴水不漏,蹦高跳远如跳蚤,旋转如骰子,善于演奏乐器如大卫王,能耍地狱里的万种技艺,还要为上述女人建造科林斯式的魔鬼柱廊。万一你对于那桩最讨夫人小姐喜欢,而她们自己往往不知道、又为一般人讳莫如深的特别事情稍有懈怠,那婆娘就会躲得你远远的,就像你得了大麻风。再说她这样做也在理,谁也不能编排她的不是。遇上这种事情,颇有人愁眉不展,或者肝火太旺,乃至没着没落、六神无主,一般人殊难想象。甚至有人为了裙钗一去不复返而寻了短见。这正是人与禽兽不同之处,因为没有任何动物会因失恋而变痴发呆,这也证明禽兽没有灵魂。所以,多情郎这个行当兼任耍杂技的、当兵吃粮的、卖假药的、演滑稽的,他是王子也是傻子,是游民,僧侣,上当受骗者,屁股上长钉子者,吹牛者,撒谎者,告密者,脑袋空空者,捕风捉影者,吹毛求疵者,小题大做者,逗人发笑者,耶稣基督不干这一行。明智之士见贤心随,也不屑此道。一个血性男儿只要干上这一行当,就得耗费时间,赔上性命、鲜血、甜言蜜语,交出他的心灵和头脑。世上女子最馋男子的心灵和头脑,因为她们一闲下来就嚼舌头,彼此说道,假如她们没有得到一个男人的一切,那就等于什么也没得到。还有那些刁蛮婆娘,你为她们干了一百下,她们依旧柳眉倒竖,莺叱燕嗔,为的是让你再添上第一百零一下。总之,她们个个都是暴君和征服者,永远不知满足。巴黎城内此风尤烈,女人诛求无厌,因为她们受洗的水里溶化的盐分多于世上任何地方,所以生下来就狡狯无比。

却说那金匠既不能为爱情加温,磨光擦亮自己的非非之想,复不能打扮得花里胡哨招摇过市,寻找尺码相当的模子,他便终日埋头工作,打磨黄金,加热白银,巴黎城内不会有烤熟的孔雀从天上纷纷掉落街头,也不会有姑娘主动睡到单身汉的床上去,哪怕这单身汉是富埒王侯的金匠。既然如此,这位图尔人便如上述,落得一个童子之身。然而这位巴黎市民既然出售金银首饰,就免不了与女主顾讨价还价。而他的女主顾,不论是贵妇还是市民太太,都有天生诱人之处,而且不思掩盖,存心袒露。她们对他娇声细语,使他软下心来,以图在价钱上得点便宜。好图尔人听着这些话便往往把握不住自己,开始如诗人一样出神遐思,比无巢可栖的布谷鸟更顾影自怜。他自言自语:“我也该娶妻成家了,她能为我打扫房间,整治热饭热菜,铺床叠被,缝缝补补,从这间屋子到那间屋子快快活活唱歌,对我使性子撒娇,逼着我满足她的要求,为得到一件首饰,对我像所有女人对自己丈夫那样说道:嘿嘿,心肝,你瞧一眼这个,这有多可爱!让这条街上每个人都思慕我的妻子,眼红我的艳福。我们结婚,举行婚礼,她成了金匠铺的内掌柜,穿戴绸缎呢绒,我给她挂一条金项链,从头到脚疼她爱她,由她全权管理家政,除了我的积蓄不让她过问。我让她住进楼上的大房间,安上玻璃窗,铺上席子,挂上壁毯,配上一口华丽的衣柜,一张加宽的大床,镟出螺纹的柱子上挂着柠檬黄色的床帏。我再为她买许多漂亮的镜子,与她生下一打孩子;我一回家,就与孩子们亲个没够……”想到这里,老婆孩子统统烟消云散,他使劲锤打手中的金银材料,把刚才的幻想变成构思奇特的图案,把自己对爱情的思念转化成形状有趣,深得主顾欢心的首饰。主顾们哪知道这位好人制作的金银首饰里有多少他失去的妻儿老小,更不知道他的技艺越是精湛,心里越是难过。假如不是天主怜悯他,他会不解何为爱情就离开这个世界,不过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会得到不转化为血肉之躯、因而不受玷污的爱情。那是大名鼎鼎的柏拉图先生的说法,可惜因为他不是基督徒,至今仍不得天堂之门而入。哎呀!我的话越扯越远,越扯越淡。是一辈心术不正之辈逼着讲故事的人添上这些无聊的话头,好像人们非把婴儿裹在襁褓里不可,其实婴儿本应赤身奔跑。该请大魔头用烧红的三股叉着实捅这帮家伙的肛门才好。在下这就言归正传。

下面便是这位金匠四十一岁上遇到的事情。某一休息日,他沿着塞纳河左岸散步,边走边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不觉来到日后叫做教士草地的场所。那块地皮当时属于圣日耳曼修道院,其产权还不归大学所有。那图尔人继续信步闲走,便置身田野之中,遇到一个贫苦女子。贫女见他穿得体面,便向他施一礼,说道:“天主拯救您,老爷!”她的声音如此悦耳,既诚恳又温柔,金匠听得入迷,何况他又一门心思想着娶妻成家,自然而然就对这姑娘动了情。不过他已经走过去了,由于生性羞怯,如女儿家宁肯憋死也不好意思解开裙子去寻那乐子,也就不敢回头多看几眼。等他走出一箭之地,转念一想自己当上金匠师傅已有十年,业已取得市民资格,年纪一大把,相当于两条狗的寿命,既然心生此念,完全可以正视一个女人,而且在想象中那姑娘更显千娇百媚,他非要看个仔细不可。他随即转过身子,像是要改变散步路线,于是便看清这姑娘手执一条旧绳子牵着一头母牛,那畜生自顾啃嚼长在道沟边上的青草。

“啊!好姑娘,”他说,“您必定家境贫寒,在天主规定的休息日也得出来干活。您违反禁令,难道不怕蹲大狱?”

“老爷,”那姑娘垂下眼皮答道,“我用不着害怕,因为我是修道院的人,院长大人特许我们晚祷后把牛牵出来吃草。”

“莫非您爱那母牛胜过自己的灵魂得救?”

“您言重了,老爷。不过我们是苦命人,我们的牲口差不多抵得上我们半条命。”

“姑娘,我知道您身上的财宝超过您脚下踩过的修道院领地的全部财富,可您又是那么穷,破衣烂衫,穿得像随便捆上的柴禾,星期天还得赤脚在田野里行走,我实在感到奇怪。城里的先生们少不了向您讨好献殷勤吧。”

“没的事,老爷,我属于修道院。”说着她举起左臂,让金匠看到那上头套着一个铁圈,跟田野里放牧的牲口戴的一模一样,惟一的差别是不带铃铛,然后她向这位巴黎市民投去不胜幽怨的目光,使他也变得黯然神伤,因为只要心里的感情强烈,便能通过眼睛感染别人。

“咦!这是什么东西?”金匠接着问。他想知道一切,便用手去摸那铁圈。铁圈上明显刻着修道院的徽记,他故意视而不见。

“老爷,我是家生奴的女儿。就是说,谁娶我为妻,即便他是巴黎市民,从此就变成农奴身份,人身和财产统统属于修道院。假如他不娶我为妻而是以别的方式爱我,他的子女也归修道院所有。因此谁也不理睬我,我就像一头可怜的牲口被人抛弃在田间。不过,虽说我很不乐意,院长大人说过,到了合适时机他会把我许配给一个家生奴。那时候我兴许不像现在这样难看,因为只要见到我的铁圈,最多情的男子也躲避我像躲避瘟疫。”她边说边用绳子拽那母牛,让它跟上他们的脚步。

“您多大了?”金匠问。

“我不知道,老爷,不过我们的主人修道院院长那里有记录的。”

好金匠曾经历尽艰辛,所以姑娘的巨大不幸深深触动了他。他放慢自己的脚步以便与姑娘合拍,两人沉默不语,但意味深长,并肩走向河边。市民盯着姑娘俏丽的前额、红润的圆滚滚的胳膊、女王一般的腰肢、灰扑扑但如圣处女马利亚一般端正的纤足以及她秀美的脸庞。这姑娘活脱就是巴黎城与在田野里劳作的少女们的主保圣徒,圣女热内维埃芙。列位须知,金匠虽然从头到脚确系童子之身。他也隐约猜到这俏妮子一对白嫩的乳房该是何等样的美味佳肴。女孩子家知道羞耻,用一块旧布把那部位遮盖得严严实实,无奈他对之垂涎三尺,如学童在大热天垂涎熟透的红苹果。造化不过略施手段,便造出一个袅袅婷婷、遍体风流的小娘子,她与僧侣们拥有的其他东西一样,可谓尽善尽美。越是不许这市民采摘禁果,他就越发嘴馋,急不可耐,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了。

“您那头母牛很漂亮。”他说。

“您要不要喝点奶?”她问,“五月刚开了个头,天气就那么热。您离城已经很远了。”

碧空无片云,如烧红的炉子洒下热流。周围一切:树叶、空气、少男、少女莫不洋溢着青春活力,一切皆灼热、青翠、芬芳馥郁。姑娘这一建议出自纯朴的天性,毫无图报之心,因为若说报答,就是用一枚拜占庭金币也买不到这句话饱含的美意。然后这可怜的少女便转过脸去,这动作惟其谦卑更令金匠倾心。他恨不能让这女奴登上女王的宝座,让整个巴黎都跪在她脚下。

“不,我的朋友,我渴望的不是牛奶,而是您本人,我想获准为您赎身。”

“这不可能,我至死都是修道院的人。我们祖祖辈辈,父传子母传女,都给修道院干活,和我可怜的祖先们一样,我也要在这片土地上打发一生,我的子女们又会跟我一样,因为院长大人绝不会让我们绝后的。”

“什么!”图尔人说,“难道没有一个相好的愿意出钱赎回您的自由,就像我从国王那里买得自由一样?”

“可那代价太高了!所以虽然有人开头很喜欢我,后来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您从未想过跟着情郎,骑着快马,逃到另一个国家去?”

“想是想的,可是,老爷,假如我被抓住,至少也要处绞刑。至于我那相好的,即便他是领主,也要失去领地以及其他一切。我不值得人家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再说修道院的势力那么大,我跑得再快也逃不出它的掌心。既然这是天主的安排,我只有绝对服从。”

“您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为修道院的花园修剪葡萄。”

“您母亲呢!”

“她管洗衣服。”

“您姓什么?”

“我没有姓,亲爱的老爷。我父亲受洗时取的名字叫埃吉纳,我母亲就叫埃吉纳家的,我叫吉纳特,这厢为您效劳了。”

“我的朋友,”金匠说,“我从没有像喜欢您那样喜欢过一个女人,而且我相信您心里装满宝贵的财富,正当我动了娶妻成家的念头,您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指点。假如您不嫌弃,我请求您接受我做您的朋友。”

姑娘重又垂下眼帘。金匠这番话说得严肃诚恳,深深打动了吉纳特,竟使她一阵心酸,抽抽噎噎哭起来。

“不,老爷,”她答道,“我会带给您许多麻烦,酿成您的不幸。跟一个可怜的家生女奴交谈,就到此为止吧。”

“不成!”昂梭说道,“我的孩子,您不知道您遇上了什么人。”图尔人先是画个十字,然后双掌合十,接着说,“我谨对金匠行业的主保圣徒圣埃洛阿发愿如下:我欲为此刻在我身边的家生女奴吉纳特赎身,特此请求他老人家鼎力相助。此事若能成功,我必在教规许可的范围内用最精致的工艺制作两个银质镀金神龛,一个用来供奉圣母像,以答谢她帮助我的爱妻获得自由,另一个献给圣埃洛阿,我以我的灵魂永生起誓,我将百折不挠进行此事,为此我愿倾家荡产,至死无悔。——天主听到我起誓了。”他转过身来对那姑娘说,“你,小宝贝,也听到了。”

“哎哟,老爷,您没看见?我的母牛在撒腿乱跑呢!”她跪倒在真心爱她的男子的脚下,边哭边说,“我永生永世爱您,可是您会不会收回您许下的大愿?”

“先去把母牛找回来吧。”金匠扶她起来,还不敢就势吻她,虽说姑娘但愿如此。

“是的,”她说,“否则我要挨打了。”

这该死的母牛不知成全他们的爱情,金匠连跳带跑,转眼就追上它,抓住它的犄角。这图尔人的双腕有力如铁钳,差一点没把那畜生如一根稻草扔到空中摔它个半死。

“再见了,我的朋友。假如您进城,请来找我,我家挨着圣洛教堂。我是昂梭师傅,我们的主人法国国王陛下的金匠,门口有圣埃洛阿像为记,您得答应我下星期天还在这里等我,务必要来,哪怕天上掉刀子。”

“好的,我的好老爷,为了与您再见,我可以跳过篱笆。为了表示感谢,我愿好生伺候您。绝不给您惹是生非,若有二心,罚我下半辈子倒霉。等待下次见面的工夫,我要为您频频祈祷天主。”

那市民遂缓步离她而去,不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而她如一尊石像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送他远去。他的身影消失以后,她依旧待在那里出神,直到夜幕降临,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做了一场梦。她很晚才回家。因为迟归挨了一顿打,可是她一点不觉得痛。至于那位好市民,他已刻骨铭心爱上这个姑娘,为之不思饮食,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到处看到她的倩影,一切都唤起关于她的联想,根本没有心思干活。第二天他就直奔修道院去找院长商量,心里可是十分害怕。走到半路,他想到为慎重起见,不如请国王的一名近臣为他保驾,于是便改道向王宫走去,因为那时候王室带着满朝文武住在城里。由于大家敬重他为人一贯正直,乐意助人,打造的首饰玲珑可爱,御前侍卫大臣满口答应帮忙。他曾煞费工夫为他制作一个镶嵌宝石的黄金糖果盒,其花式造型独一无二,大获他崇拜的那位贵妇的欢心。侍卫大臣当下命令备马,也为金匠要来一匹小走马,带着他前往修道院求见院长,高龄九十三岁的于贡·德·塞奈克泰尔大人。他们被领进大厅。金匠因吉凶未卜,心里七上八下;侍卫大臣请院长预先答应一件他不难办到、而对请求者却甚为有益的事情。院长大人摇头答道,教规禁止他不知底细便许诺。

“事情是这样的,”侍卫大臣说,“国王的金匠深深爱上修道院的一名家生女奴。我恳求您给这名姑娘自由,您为此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保证予以满足。”

“这姑娘是谁?”院长问市民。

“她名叫吉纳特。”金匠不好意思地说。

“嚯嚯!”老于贡笑道,“果不其然,香饵诱来大鱼。不过事关重大,我不能自作主张。”

“神甫,我知道您这句话的分量。”侍卫大臣紧皱双眉说道。

“这个自然,”院长说,“您知道这姑娘的身价吗?”

院长派人把吉纳特找来,同时关照手下人给她穿一身讲究衣服,打扮得越漂亮越好。

“您的爱情看来凶多吉少。”侍卫大臣把金匠拉到一边,对他说,“您不如放弃这个幻想。您不论在哪里,甚至在朝廷里,也能找到年轻漂亮的淑女心甘情愿嫁给您。假如有必要,王上会帮您获得一块领地,时间长了,您家也就成了名门望族。您已积下那么多埃居,完全可以开创一个高贵的门第。”

“我不能,大人,”昂梭说,“我已经发过愿。”

“那您就得为这姑娘赎身。我了解当僧侣的:跟他们打交道,没有用钱办不成的。”

“大人,”金匠回到院长跟前,对他说,“您在尘世体现天主的善心。天主对我们凡人宽恕为怀,他大慈大悲,原谅我们的过失。假如您愿意帮助我合法地娶这个姑娘为妻,免除婚生子女的农奴身份,我在有生之年,每天晨昏必定为您祈祷。永世不忘是您的仁爱之心使我得到幸福。此外,我还要为您精工细做一个圣体盒,在那上面镶嵌黄金和宝石。雕刻长翅膀的天使的形象。这盒子的造型在基督教世界独一无二。放在主祭台上宝光四射,人见人悦,城里的居民,外国的贵人,所有的人闻讯都会赶来瞻仰。”

“我的孩子,”院长答道,“您昏了头。假如您决心要娶这姑娘做合法的妻子,您的财产和您本人都将归本修道院教务会所有。”

“是的,大人,我是迷上这可怜的姑娘了。可是更加打动我的不是她完美的模样,而是她的不幸和她那颗基督徒的心。”他含着眼泪说下去,“不过您的严厉更使我惊讶,恕我直言不讳,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是的,大人,我了解修道院的规定。话说回来,假如我的财产都归修道院所有,假如我变成家生奴,失去我的住房和我的市民身份,我还能保留自己刻苦钻研而得的技巧,它就在那里,”说着他敲打自己的额头,“在那个场所惟我独尊,除了天主别人谁也管不着。从那里涌现的发明创造,贵修道院用全部财产也买不起。您可以拥有我的人身,我妻子和我的子女,但是您永远得不到我的技能,就是严刑拷打也得不到,因为我比铁还坚强,我的耐力能忍受任何痛苦。”

院长听着不动声色,似乎决心要把他积攒的金币都收归修道院所有。金匠气得攥紧拳头,朝一把橡木椅子猛击过去,那椅子如挨了一下狼牙棒,当下四分五裂,还掉下许多木渣木屑。

“您瞧,大人,这就是您将得到的仆人。您把创造神奇物品的良工巧匠,变成一头拉车的马。”

“我的孩子,”院长答道,“您不该砸烂我的椅子,更不该轻率地判断我的灵魂。这姑娘属于修道院。不属于我,我不过是这家光荣的修道院的权利和成规的忠实的仆人。即便我可以赐给从这女人腹中出来的孩子以自由,我也得征求天主与修道院的同意才行。自从这里有祭台,有家生奴和僧侣以来,也就是说从远古时代起,从未有市民因与家生女奴结婚而成为修道院财产的先例。要紧的是行使权利,以便权利得到维持,不要损害,不失时效,否则就会引起许多乱子。对于国家和修道院来说,这一条比您的金盒子要宝贵得多,不管您的盒子有多华贵。何况我们的钱财足以购买奇珍异宝,而世上没有一宗财宝能开创习俗,确立规矩。御前侍卫大臣可以为我的话作证:他知道国王陛下为使自己令出必行,每天要费多少心机。”

“这一来我就没法开口了。”侍卫大臣说。

金匠本非能言善辩之士,只得自顾想心事。然后吉纳特被带进屋里,她收拾得山清水秀,干净如主妇刚擦洗完毕的锡盘子,秀发高高盘在头顶,系湖蓝色腰带的白色呢袍下露出白袜子和细巧的鞋子。总而言之,她美如王后,气度不凡。金匠似中了定身法,魂飞天外,连侍卫大臣也承认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绝色。他觉得此尤物不宜让金匠久看,否则要出危险,立即把他拉走,陪他回城,一路上劝他千万慎重。因为这香饵专门引诱巴黎河湾里的大鱼小鱼、市民和贵族上钩,修道院院长岂能轻易放弃。教务会果然告知那多情市民,他若娶这姑娘为妻,就得下决心把财产与住房交给修道院,承认他自己以及婚生子女皆为家生奴,不过修道院院长法外施恩,允许他继续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但须开列一家具清单,每年交付房租,并在属于修道院的一所小屋内居住一周,以表明自己的农奴身份。金匠曾听大家说,僧侣的执拗是有名的,他看到院长毫无通融余地,绝望得几乎要发疯,一会儿他想在修道院四处点火;一会儿又想把院长引到一个偏僻场所,狠狠收拾他一顿,逼他立个字据豁免吉纳特的奴籍;还有其他许多空想,统统无济于事。悲伤之余,他决定劫走姑娘,逃到一个可靠的、为修道院鞭长莫及的地方去,并且着手准备。他想只要自己出了国境,他的朋友们或者国王本人就跟僧侣们好说话了。可他没料到修道院院长早有防范,他如约来到那块草地,没有见到吉纳特,却听人说姑娘已被关在修道院内,严加看守,除非发兵围攻修道院,否则休想得到她。昂梭师傅不由怨天怨地,号啕大哭。全城男女莫不谈论此事,风声最后传到国王耳里。国王即把修道院院长叫到宫中,问他为何不以基督徒的仁慈为怀,反而用铁石心肠面对金匠的一片至诚。

“陛下容禀,”神甫答道,“因为各种权利彼此维系如甲胄上的每一块钢片,只消缺少其中一块,整副甲胄也就散了架子。假如这姑娘被从我们身边夺走,假如规章得不到遵守,您的臣民很快就会起而效之,摘去您的王冠,各地都会造反作乱,要求取消不得人心的人头税和过境税。”

国王于是闭口。这桩事情结局如何,成为大家的悬念。好奇心被煽动起来之后,朝中有人借此打赌。几位贵人肯定图尔人必将放弃这无望的爱情,贵妇们则持相反意见。金匠泪流满面向王后诉苦,说道僧侣们不让他见到心上人。王后觉得此举委实可恶,存心折磨人。她把修道院院长传来。经她说情,金匠可以每三天前往修道院的会客室会见吉纳特,但须有一老修士在一旁监视。吉纳特每次出来见客都穿着华丽如贵夫人。这对情人可以相看交谈,却无缘亲热,他们的爱情有增无减。

吉纳特在一次见面时对她的爱友说:“我亲爱的老爷,我前思后想,决定献出我的生命以解除您的痛苦。您听我道来。我多方询问,终于找到一个法子,可以既让您享受到您期待于我的一切幸福,又让修道院无从行使其权力,宗教裁判官对我说过,您并非生来就是家生奴,若您因某种原因沦为农奴,一旦这原因不存在,您的农奴身份就自行告终。所以,如果您爱我胜过一切,您尽可放弃您的财产,娶我为妻,谋求我们的幸福。等您把我的身子享用够了,在我还没来得及生育之前,我先结果自己的性命,这样您就重为自由之人。至少您可以打官司,而我听说国王陛下对您宠爱有加。无论如何,天主必定原谅我轻生是为了使夫君重获自由。”

“我亲爱的吉纳特,”金匠喊道,“我的主意已定,我去当家生奴,你我相依为命,你带给我终生幸福。有你做伴,套上最粗的铁链我也不觉得重,分文不名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的全部财富都在你心里,你的娇躯就是我惟一的快乐。我信赖圣埃洛阿先生,他必能垂怜我们的不幸,为我们免灾消难。我这就去找一位书生为我立下文书和契约。我的生命之花啊,至少你可以穿得漂亮住得好,终生受到女王一般的侍奉,因为院长大人毕竟允许我们享用婚后取得的共同财产。”

吉纳特又哭又笑,拒不接受自己的幸福。为了不使一个人沦为农奴,她甘愿自己去死。好心的昂梭对她好言相劝,甚至恫吓她说,她若轻生,他必相随于地下。她终于同意结婚。因为她心想,尝到爱情的甜蜜以后再死也不迟。于是全城皆知图尔人为了心爱的人同意放弃财产和自由,都想见见这个人,朝中贵妇纷纷前来跟他说上几句话。为此特地插戴了满头首饰,一派珠光宝气。他以前与女人无缘,现有女客盈门,足资补偿,若说有的女客凭其姿色可与吉纳特一比高低,可谁也比不上她的心地。长话短说,昂梭赶在娶亲与沦为农奴的日子来到之前,把自己的黄金统统熔化,制成一顶王冠,镶上他拥有的全部珍珠与钻石,然后悄悄把它交给王后,对她说:“夫人,我的全部家当尽在于此,不知托谁保管才好。明天我家里的一切都归这帮该死的僧侣所有了,他们对我毫无怜悯之心。全亏您,我才得到与心上人见面的快乐,而她的目光一瞥赛过世上任何财富。所以我请您收下此物。略表我对您的感谢。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遇到什么事情。不过,若有一天我的子女获得自由,我信赖您作为女人和王后的慷慨仗义。”

“说得好,我的好百姓,”王后说,“修道院总有一天求助于我,到时候我不会忘记你的事。”

吉纳特举行婚礼那天,修道院里人山人海,王后送给新娘一套结婚礼服。国王特准她每天佩带金耳环。昂梭已沦为农奴,一对新人从修道院前往昂梭邻近圣洛教堂的住所时,沿途居民都在窗口燃起火炬观看他们经过,大街两侧也筑起人墙,其盛况如欢迎国王入城。可怜的新郎打了一个银圈套在左胳膊上,表示他从此隶属圣日耳曼修道院。可是,尽管他身为农奴,人群一个劲儿冲他喊:“圣诞!圣诞!”犹如欢呼新王登基。好金匠频频施礼,他幸福如情人得其所爱,尤其高兴大家对吉纳特的优雅风度和谦卑神态赞不绝口。图尔人抵达家门,发现门上挂着用翠绿的树枝和矢车菊编织的王冠,本区的头面人物都守在那里,为表隆重,还带来一个乐队。当下乐队奏乐,众人齐呼:“哪怕修道院管着您,您永远是上等人!”这一对新人颠鸾倒凤,不在话下。市民冲他女友的盾形纹章发起猛攻,后者既为乡野处女,着力招架抵挡。他们这样过了一个月,恩爱如一对在初春共筑新巢的鸽子。吉纳特甚为满意她漂亮的住所,更乐意接待川流不息,特为一睹她的秀色而来的顾客。蜜月过后有一天,他们的主人,修道院的于贡老院长摆开全副仪仗光临他们的寓所。这房子已不属于金匠,而是修道院教务会的产业。他对新婚夫妇说:“孩子们,你们是自由的,不欠什么,也不必交纳任何东西。我该告诉你们,你们心心相印,一开始就使我深受感动。所以,修道院的权利申明在先,我就私下决定考验你们是否对天主矢忠不渝,然后带给你们完满的喜悦。你们服从天主,其实用不着付出任何代价。”说完,他在夫妻俩的脸颊上轻击一掌,当下他俩就跪在老人脚下,高兴得哭出声来,其原因不言自明。街坊邻居们仍聚在街上没有散去,图尔人把于贡院长的仁慈和祝福遍告众人。然后他毕恭毕敬为好神甫牵马,一直把他送到布西门。金匠随身带了一口袋钱,一路上把银币散给穷苦人,不停喊道:“仁慈!仁慈属于天主!天主保佑院长神甫,拯救他的灵魂!好心的于贡大人万岁!”然后他返回家中,设宴款待他的朋友,重新举行婚礼,热闹了整整一个星期。列位须知,教务会对院长的宽厚仁爱大兴问罪之师,他又秉性软弱,着实受到欺侮。一年之后,好于贡患病,副住持对他说,此乃上天对他的惩罚,因为他出卖了教务会议的利益。院长却说:“假如我没有看错人,此人不会忘记他欠我们的情分。”

这一天正巧是昂梭与吉纳特的结婚纪念日,一名僧侣前来禀告,说是金匠求见他的恩人,修道院院长在大厅接见他,他献上两个精美绝伦的神龛。这以后,基督教世界任何一个工匠制造的神龛都赶不上它们。所以它们得到一个专名,叫做“坚贞情侣还愿神龛”。众所周知,这一对宝物安放在主祭台上,估计价值连城,因为金匠为之耗尽了他的全部财产,不过他的钱袋并未从此干瘪,反倒撑得更满,因为他的名声大振,获利日增,最终出钱买到贵族头衔、大量地产,开创了在秀丽的都兰省备受尊重的昂梭家族。

本故事教导我们,遇到人生的难关应向天主和圣徒求救,应坚持奉行众人公认的一切善事。此外,它告诉我们,伟大的爱情能战胜一切。虽说这是一句老话,作者再次把它写下来,因为它实在惹人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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