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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狄传 第十六章

等到家里的事情多少理出些眉目,苏珊娜已经拿到了我母亲那件绿缎子睡衣后,父亲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冷静地坐下来,仿效色诺芬54的榜样,撰写一部《特里斯舛全书》,也就是为我而写的一部教育大全;他先是将他自己的杂感、随想汇编到一起;再把它们装订成册,使它成为一部管教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规范。我是父亲的最后一个赌注了——他已经完全彻底失去了我的博比哥哥,——按照他自己的计算,他也失去了我的四分之三——也就是说,他在我身上下的头三个赌注都不幸输得精光——我的出生,我的鼻子,以及我的名字,——现在只剩下这一样来孤注一掷了;因此,父亲对它的热情与执着,丝毫不亚于我的脱庇叔叔对他的抛射物体学说的投入。——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脱庇叔叔的全部抛射物体的知识都是从尼古拉·塔尔塔利亚55那里抽出来的——而父亲的知识一丝一缕都是从自己的头脑里捻出来的,——或者,他是将所有其他男女纺线工在他前面纺出来的线绕起来再搓到一起的,所以对他来说,这样做也是同样地活受罪。

用了三年光景,或者更长一些,父亲的作品快写到半中间了。——像其他所有作家一样,他也屡屡感到沮丧。——他曾设想有能力把要说的话浓缩成很小的范围,这样,当他完稿并装订成册之后,可以卷起来放在我母亲的针线盒里。——事情逐渐变得顺手起来。——谁也别说,——“得——我要写个十二开本。”

可是,父亲对这部作品可真是呕心沥血,字斟句酌,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尽管我不能对这样一种虔诚的原则说三道四)与贝内文托大主教约翰·德·拉·卡萨56构想他的《论礼仪》时的态度如出一辙;该书中的《贝内文托风范》竟花去他近四十年时光;可是,当这东西最终问世时,其部头竟连《赖德年鉴》的一半都没超过。——这位圣人究竟是如何将事情办成这样的,除非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梳理胡子,或与他的助理牧师玩普利麦罗牌,——凡夫俗子是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奥妙的;——所以如果仅仅为了鼓励一下世界上少数写作不为糊口——而想成名的人,也是值得向世人解释的。

我对贝内文托大主教约翰·德·拉·卡萨的英灵崇敬得五体投地(尽管他写了《论礼仪》),——我承认,先生,如果他是一名小小的教堂执事——资质愚鲁——才气平庸——头脑迟钝,如此等等——我看他和他的《论礼仪》就会一起磨蹭到玛士撒拉57那样的高龄,——这种现象不值得用括号说明。——

可事实恰恰相反:约翰·德·拉·卡萨是一个才华横溢、想像丰富的天才;尽管这些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可以驱使他写《论礼仪》时走笔如神、一泻千里,然而他却显得无能为力,整整一个夏日,只能进展一行半多一点:他撰写《风范》时让他备受折磨的那种无能来自一种见解,——那就是,——每当一个基督徒撰写一本书(不是为了自娱,而是)旨在印刷出版供世人阅读时,虽然其写作意图和目的十分bona fide58,然而,他最初的想法总是一种邪恶想法的诱惑。——这是一般作家的情况:但是,当一个品格高尚、身份显赫的人,无论是在教会任职还是在政府做事,一旦变成了一名作家,——他坚持认为,就在他提笔的那一刻起——地狱中所有的魔鬼都纷纷从各自的魔窟中跳出来诱骗他。——这就是他们的开庭期,——每个想法都是彻彻底底糊弄人的;——无论它是多么地冠冕堂皇,——全是一回事;——无论对想像展现出什么形状,何种颜色,——依然是针对他的某种招数,必须加以防范。——因此,一个作家的生活,尽管他想像得天花乱坠,其实与其说是一种写作状态,倒不如说是一种战争状态;他在其中经受的考验,恰恰是世上任何一名军人经受的考验,——二者所仰仗的完全一样,与其说是自己机智的程度——不如说是自身抵抗的能力。

我父亲对贝内文托大主教约翰·德·拉·卡萨的这番理论非常满意;而且(假如不是这套理论把他牵制在自己的信条里面的话)我相信他要是能提出这种理论,哪怕把项狄庄园中最好的十英亩土地舍弃也在所不惜。——我父亲对于魔鬼究竟相信到何种程度,当我在这部作品的进展过程中谈到父亲的宗教观念时,就可见分晓:在这里仅按这种学说的字面意思表达一下就足够了,因为他不可能有那种荣幸——他感兴趣的却是学说的讽喻意义;——他常常说,尤其在他下笔生涩、行文不畅时,约翰·德·拉·卡萨寓言式表现的外衣下潜藏着的深意、真理和知识——和任何一种诗体小说,或远古的神秘记载中所能发现的一样多。——他常说,教育的偏见就是魔鬼,——我们吃母亲的奶时一起吃下去的很多东西——统统是魔鬼。——脱庇兄弟,在我们刻苦钻研时,魔鬼总是缠着我们;如果一个人愚蠢到对魔鬼的摆布逆来顺受的地步,——他的书会成什么样子呢?什么都不是,——他猛地一下将笔摔掉,补充说道,——不过是举国上下的奶妈子的胡咧咧和老婆婆的瞎唠叨(男女都如此)而已。

这是我决心对父亲撰写他的《特里斯舛全书》时表现出的进展缓慢要给的最好说明;在这部书上(正如我先前所说)他花费了三年多的光阴,孜孜不倦,苦心经营,终于,按他自己的估算,还没有完成他的工程的一半:不幸的是,那段日子我彻底无人过问,完全扔给了我母亲;而几乎同样糟糕的是,恰恰是由于这种耽搁,父亲呕心沥血写出的著作第一部分尽管花了他大部分心血,却变得毫无用处,——每天一两页写成的东西到头来却微不足道了。——

——当我们中间最富有智慧的人竟然战胜了我们自己,正当我们对目标过度追求的时候竟然永远放弃了目标,这无疑给人类智慧的自尊当头一棒。

总而言之,我父亲在他的种种抵抗行动中总是打持久战,——换句话说,——他的工作进展如此缓慢,而我却开始生活,飞速前进,以至假如不是出了一件事的话,——这件事,如果可以体面地将它讲出来,一旦涉及到时,绝不会对读者有片刻的隐瞒——我坚信,我已经把我父亲扔在一边,让他去画个日晷59好了,其目的无非是要埋在地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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