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没穿办公室制服,而是穿上了一身比较好的西服并在克拉丽瑟的梳妆镜前系上领带。尽管按新的审美观装上了蜿蜒曲折的框架,这面梳妆镜还是从廉价、很可能是小泡密生的玻璃里反射出一个扭歪的、不深的图像。“他们说得完全正确,”他气恼地说,“这个行动只是一场骗局!”
“他们大喊大叫的,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呀?!”克拉丽瑟说。
“生活今天压根儿还有什么好处!他们走上大街起码还成一个队伍,一个人感觉得到另一个人的身体!起码他们不想,他们不写:这就行嘛!”
“你真的认为,这行动应该引起这样的公愤?”
瓦尔特耸耸肩膀:“你没有在报上读到已经递交给总理了的德国工会干部决议吗,伤害和侮慢德国民众等等?还有捷克人俱乐部恶意讥诮的决议?或者甚至那则波兰议员动身到他们的选区去的小消息;如果人们善于从字里行间揣摩的话,那么这则消息信息量最大,因为总是起关键作用的波兰人将政府弃之不顾!局势是紧张的。这不是通过一个共同的爱国行动催人奋进的时候!”
“今天上午我在城里的时候,”克拉丽瑟说,“我看见骑警在行进,整整一个团,一位妇女告诉我,这支骑警埋伏在某个地方!”
“当然。军队在兵营里也随时准备执行任务。”
“你以为要出什么事?”
“这可说不好!”
“然后他们骑着马冲进人群?一想到人群里尽是马的身体,这实在不堪入目!”
瓦尔特又一次解开领带并重新系上它。“你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吗?”克拉丽瑟问。
“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
“后来就没参加过?”
瓦尔特摇头否认。
“你刚才说,如果出什么事,这都是乌尔里希的过错?”克拉丽瑟试图再次确证。
“这话我没说过!”瓦尔特抗辩,政治事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我只说过,草率地引起这样的争端来,他看起来就像是干这种事的人;他在负有这个责任的人的圈子里来往!”
“我想一同进城去!”克拉丽瑟说。
“不行!这会太刺激你的情绪的!”瓦尔特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他在办公室里了解到了人们期待于这次游行的种种情况,便想阻止克拉丽瑟介入。因为这种歇斯底里从一大群人中间升起来,这对她不适宜;人们必须像对待一个孕妇那样对待克拉丽瑟。他几乎让这个词儿呛着了,它猝然把妊娠的愚憨热情带进他的对他不加理睬的爱人的脆性敏感之中。“但是这样的超越普通概念的关系,这是有的!”他并非完全不带自豪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并向克拉丽瑟建议,“要是你愿意,我也待在家里吧。”
“别,”她回答,“至少你应该去看看。”
她想单独留下。当瓦尔特向她讲述这即将举行的政治集会并向她描述这种集会怎样进行,她眼前曾浮现出一条蛇,浑身都是鳞片,一片片都在活动。她希望亲眼看一看这种景象,不想事先多说什么。
瓦尔特用胳臂搂住她。“我也待在家里吧?”他又问了一遍。
克拉丽瑟挣脱这胳臂,从墙上拿下来一本书,不理睬他。这是一本尼采的书。但是瓦尔特没有离她而去,他请求说:“让我看看,你在研究什么问题!”
时光已经临近傍晚。寓所里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春天的气息,仿佛能听到经玻璃和墙压低了的鸟叫声,似乎有鲜花的香味从地板漆、布套子和擦拭过的黄铜手柄的气味中冒出来。瓦尔特伸手去拿那本书。克拉丽瑟用双手抱住书,一个手指伸进打开的书页。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类“可怕”事件在他们的婚姻中很多很多。所有这些事件都有同样的模子:在一座剧院里,舞台上灯光熄灭,两个面对面的包厢亮起来;瓦尔特在其中的一个包厢里,克拉丽瑟在另一个包厢里,鹤立于众男女之中,在他们之间是黑乎乎的深渊,散发着看不见的人的热气;克拉丽瑟开口说话,瓦尔特随后回答,大家屏息倾听,因为这是一种奇观,一种音响游戏——现在也发生了这样的事,瓦尔特恳求着伸出胳臂,而克拉丽瑟则离开他几步远,把指头紧紧夹在翻开的书页间。她随意地翻到那个精彩段落,大师在这里讲到意志衰落招致的贫穷化,它在生命的各种形态里均表现为一种以牺牲整体为代价的细节的滋生。“生命被往后挤压进最细小的形体,残余部分缺乏生气。”这句子她还记得,而除此之外,在瓦尔特又来扰乱她之前的瞬间她已粗略看过的整整一大段文字中,她只大致记住了大意。这时,尽管时机并不有利,她还是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因为大师在这一段里虽然讲到人的生命的各种技巧,甚至各种形态,但是他只使用文学的例子;由于克拉丽瑟不懂得一般概念,所以她发现,尼采并不曾领会自己思想的全部影响,因为这些思想也适用于音乐!她听她丈夫的病态钢琴弹奏,仿佛他的思想一向她这边飘荡过来,并且一旦,用大师的另外一段话来说,“道德的次要爱好”制胜他内心的“艺术家”,他的充满感情的停留,那断断续续逸出的声响,凡此种种听起来都让她感到身历其境。克拉丽瑟善于听出瓦尔特默默渴求自己的心声,她能够看见音乐,看见音乐从他脸上飘逸而出。然后,在这张脸上只有嘴唇在闪亮,他看上去,就仿佛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头,眼看就要晕过去似的。现在,就在他面带神经质的微笑将胳臂伸了出去的当儿,他也现出这样一副模样。这么多情况尼采当然不可能知道,然而这却像一个预兆:她恰好翻开了一个触动这根心弦的段落,而就在她一下子看到、听见并领悟所有这一切的当儿,她脑海里闪现出想象的火花,于是她站立在一座名叫尼采的高山上,这座高山已经把瓦尔特埋葬在山脚下,但却恰恰只够着她的脚掌!大多数既不富于创造性也并非愚昧无知的人的“应用哲学和文学创作”,都由一个小小的个人的修改与一个重大的陌生的思想的闪光的融合组成。
这当儿,瓦尔特已经站立起来并正在走近克拉丽瑟。他决心放弃他本想参加的示威游行并留在她身边。他看到她一见自己靠拢过去便不情愿地靠墙站住,那是女人躲避男人时有意做出的姿态,可惜这并不把她的厌恶传递给他,而是唤起他男性的想象,这种想象很可以作为行动的理由。因为一个男人必须有能力发号施令并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一个不听话的人;瓦尔特突然觉得,这种证明自己是男子汉的需要跟对以为人们必须是某个特殊人物的这种从青年时代遗留下来的迷信的溃散残余进行斗争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人们不必是什么特殊人物!”他暗自执拗地对自己说。他觉得,离不开这个幻觉是一种怯懦的表现。“我们大家自己身上都有好走极端的倾向,”他轻蔑地想,“我们自己身上有好得病、易受惊吓、爱孤独、好作恶的倾向;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做出某种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来:但这还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幻想让他感到恼火,人们应该有这样的任务——去显示那非凡的东西,而不是去收回、有机地熔化这些易腐败的畸形物,用它们稍稍更新一下那正在变得过于冷静平和的市民气质。他这样思考并期盼着,总有一天对他来说音乐和绘图将不比一种高尚的娱乐更重要。他想要一个孩子,这属于这些新任务之一。青年时代曾在他胸中涌动着的、要成为泰坦和送火者的这种渴望,它产生出最后的结果,这就是他略带几分夸张地接受这个信仰:人们必须先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这时候他感到羞愧,因为他没有孩子,倘若克拉丽瑟许可、他的收入也允许的话,他简直想要五个孩子,因为他迫切需要成为一个温暖的生活圈子的中心,而且他还希望在一般值上超过伟大的承担生活责任的一般人,全然不顾恰恰是在这种渴望中存在着的这个矛盾。
但是,可能是他在穿戴好准备外出并进行这次谈话之前思考或睡得太多的缘故吧,现在他面颊发热,而且看得出来,克拉丽瑟立刻就领悟到他为什么接近她的书,而尽管有着痛苦的厌恶征兆,双方却尚能协调一致的这种细腻之处立刻神秘地引起他的思考,致使粗暴受其损害、他的简朴又被弄得支离破碎。“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看你读过的书?让我们交谈嘛!”他怯声怯气地渴求。
“没法‘交谈’!”克拉丽瑟尖声尖气地说。
“看把你急成这样!”瓦尔特嚷嚷。他想把这本打开的书从她手里夺过来。克拉丽瑟硬是不撒手。但是他们互相争夺了一会儿之后,瓦尔特插嘴说道:“其实我要这本书有什么用?”说着,他就放开了克拉丽瑟。事情到此本来就可以了结,倘若克拉丽瑟没有在这个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刻越发猛烈地顶住墙壁的话,就仿佛为了躲避迫在眉睫的暴力,她不得不后退着从一道硬挺的篱笆溜走似的。她喘不过气来,脸煞白,嘶哑着嗓子对他喊叫:“不是自己有所作为,只想要一个孩子延续血脉!”
她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宛如向他喷出的毒焰,掐住了他的脖子;这时,瓦尔特也不由自主气喘吁吁地重新抛出他的“让我们交谈”。
“我不想交谈,我讨厌你!”克拉丽瑟回答,突然又完全拥有了自己的声音并目标十分明确地利用这声音,好似一只沉甸甸的瓷碗正好砸在她的脚和瓦特尔的脚之间的地上。瓦尔特后退一步并惊讶地望着她。
克拉丽瑟并没有多大的恶意。她只不过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发善心或稀里糊涂地就让了步。到那时候瓦尔特就会立刻用襁褓带把她系紧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事情绝不可以在现在发生,现在她要对整个问题作出决定。形势已经“尖锐”起来了。瓦尔特用来向她解释人们为什么走上街头的这句话,她觉得这句话下面划着粗线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因为乌尔里希——他和尼采有关联,是因为她结婚时他送给她一套尼采的作品——站在另外一边,一旦发生什么事,矛头便对准着那一边;方才尼采给了她一个信号,而如果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上的话,那么一座高山跟高耸的尖顶土堆有什么不一样?所以这是十分奇特的关系,几乎还没有一个人能解开这个谜团,而克拉丽瑟则甚至觉得这些关系不清不楚,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想单独待一会儿并把瓦尔特从家里赶走。此刻从她脸庞上熊熊燃起的狂烈憎恨不是不搀杂的、严肃认真的憎恨,而仅仅是一种带有不明确性格成分和身体上狂躁的憎恨,是一种“钢琴怒”,这也是瓦尔特熟悉的。于是,在惊愕地凝视了他的妻子片刻之后,他的脸上突然也蒙上一层事后弥补上的苍白,他龇牙咧嘴,大声喊叫,作为对“她讨厌他”的回答:“你得提防这个天才,你就是得提防!”
他喊叫得比她的嗓门还大,听到这个模糊的预言他自己也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她已经比他自己更强烈地干脆通过他的喉咙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路,他突然看到房间里一片漆黑,仿佛出现了日蚀似的。
这也给克拉丽瑟留下了印象。她一下就沉默了。
一种强烈如太阳变昏暗的情绪,这肯定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管这种情绪是怎么产生的,瓦尔特对乌尔里希的嫉妒心猝然间在这种情绪中一下子便爆发出来了。他为什么称他为天才?这大体上就好似一种不知道多久就会破灭的傲慢。瓦尔特眼前顿时浮现起往日的情景:乌尔里希身穿制服回到家里,这个野蛮人,他已经染指过实实在在的女人,而瓦尔特虽然年纪更大,却还在给公园石雕像撰写诗歌。后来,乌尔里希,他把精密度、速度、钢精神的新消息带回家;但是对于人道主义者瓦尔特来说,这也是一群野蛮人的破门盗窃。在这位较年轻的朋友面前,瓦尔特总是隐隐感到不舒服,这是不仅身体上而且也在活动能力上较虚弱者的那种不舒服,但同时他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精神,在对方身上却只看到粗野的意志。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支撑着这种看法的这样一种关系:美或善使瓦尔特感奋不已,乌尔里希则直摇头。这样的印象依然存在。假如瓦尔特看到他和克拉丽瑟争夺的那个翻开的段落,也绝不会如克拉丽瑟所理解的那样,在其中所描写的将生活意志力从整体排挤进各个别部分的分解过程中看出对自己的艺术家的好冥想癖的谴责来,而是他一定会确信,这是对他的朋友乌尔里希的一个极妙的写照,从现代的经验迷信所特有的过高评价个别部分开始,直至这种向着自我的野蛮衰变的继续,他称这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或没有人的个性,而乌尔里希却妄自尊大地竟然还赞成这种说法。瓦尔特的这一切想法全包含在“天才”这一声谩骂中了。因为如果有谁可以称自己是一个孤独的有个人特征的人物的话,他自认为便是一个这样的人,可是为了转向自然的、合人情的任务,他没这样做;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比他的朋友领先整整一个时代。但是就在克拉丽瑟对他的谩骂沉默不语的当儿,他却在想:“只要她现在回答一句有利于乌尔里希的话,我就跟她没完!”他憎恨得发抖,仿佛乌尔里希的胳臂在晃动他似的。
在极度的愤慨中他感觉到,他一把抓起帽子便急匆匆走了。他奔走在一条条胡同里,却对此毫无知觉。一幢幢房屋在他的想象中有条理地顺风弯向一边。过了一会儿他的脚步才放慢下来,他这才看到从身旁走过的人的脸。这些向他脸上投来友好目光的人的脸庞使他心神安定了下来。这时,因为他的意识停留在这个幻想经历之外了,所以他也准备向克拉丽瑟讲述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嘴里说不出话来。话语在他眼睛里闪亮。人们该怎样描写处在人和兄弟之间的这种幸福呀!克拉丽瑟会说他缺乏特色。但是克拉丽瑟的高度自信中含有某种不通人情的成分,这种自信向他提出的傲慢的要求他再也不愿意满足!他感觉到这种最痛苦的渴望:不要在爱情和个人无法律规定性的公然的妄想中飘浮,而是要和她一道被禁锢在一种秩序之中。“人们必须在人们的存在和行为中,甚至在与其他人处于对立状态的时候,感觉到存在一种趋向他们的基本运动”,他本来想大致这样回答她的。因为瓦尔特和人打交道总是交好运,甚至在争吵中他们也为他所吸引,他同时为他们所吸引;就这样,认为人类社会中蕴含着一种平衡的、报答能干者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最终总是善于使自己获得承认的这个有些浅薄的看法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固定的信念。他想起,有人诱鸟;鸟儿们乐意向他们飞去,而这样的人则往往在自己的措辞言语中就有某种鸟性。这压根儿就是他的信念:每一个人都有一头动物性,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与这头动物有关联。这个理论是他有一回想出来的;它没有科学性,但是他相信,有音乐天赋的人料想得到许多超越科学之上的东西,而他的动物是鱼,这自他儿时起就已经是肯定了的。鱼一直强烈地吸引着他,搀和着恐惧,有一回假期开始的时候他简直迷恋上了它们,他可以接连几小时站在河边,把它们从水里钓出来并把它们的尸体放在身边的草地上,直至最后这突然以一种近乎惊惧的憎恶而告结束。厨房里的鱼属于他最早期的癖好之一。内脏掏空的鱼骨架被放进一只舟盆,一种小船形状的厨房器皿里,涂着绿、白色相间的珐琅,宛如青草和云,盛着一半水,鱼骨架由于某种与厨房王国法则相关的原因依然留在这器皿里,直至菜肴烹饪好,才给扔到垃圾桶里;这个容器对这男孩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他接连几小时在天真的借口下返回到那儿去,并且在直截了当地被问及原因时总说不出话来。今天他也许可以回答说,鱼的魔力就在于,它们不属于两个要素,而是完全落在一个要素里。鱼儿们又在他眼前浮现,一如他经常在深水位上见到它们那样,它们不像他自己那样在一个底部的上方,在这底部的边界向着一个空洞的第二要素运动过去(这儿也好,那儿也罢,都不是在家里,胡思乱想着;属于一个地面,人们与这地面恰恰只共有这小小的脚底板,而整个身体则伸入一个空间,人们将会在这个空间坠落,人们正在挤走这个空间),而鱼的底部、它们的空间、它们的饮物、它们的食物、它们对敌人的恐惧、朦胧的爱情特征以及它们的坟墓把它们团团围住,它们在促使它们运动的事物中运动,这样的事人们只有在梦中才会经历,或者也许在重新找到子宫的保护和温存的渴求中,这样的信念当初恰恰开始时髦。可是后来他为什么杀死鱼并把它们拖出来呢?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神圣的享受!他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瓦尔特,是个谜一般的人物!但是有一回克拉丽瑟居然称鱼是水中的资产阶级分子!他气得一下子痉挛起来。就在他在这种想象出来的状态下——他正处于这种状态并恰好正在想到这一切——奔走在街道上并正眼看着他所遇见的人的脸的当儿,出现了适宜鱼儿活动的好天气;虽然还没有下起雨来,但湿气大,而且人行道和车行道——如他现在才觉察到的——自一些时候以来就已经是深褐色的了。这时,在那上面活动的人看上去都身穿黑色衣服,他们头戴上浆的帽子,但没有翻起领子;瓦尔特不觉惊讶地忍受着这一切,无论如何,他们不是资产阶级分子,而是似乎来自一家工厂,三五成群地行走着,其他还没有下班的人像他那样急急忙忙在人群里向前移动,他很开心,只有那裸露的脖子让他想起某种扰乱他并让他感到心神不宁的东西。突然从这图景里涌出雨来;人群开始四散离去,空中有某种被撕开的东西,某种闪着白光的东西;鱼儿坠落下来;一声颤抖、温存、似乎根本不与此有关的喊叫划过这一切的上空,这是一个人逗引一只小狗呼叫它的名字的声音。
最后发生的这些变化根本不受他的影响,他自己都对此感到十分惊异,他没有觉察到,他的思想陷入梦幻之中并且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乘着幻想的翅膀驰骋而去,他抬起呆滞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年轻的妻子的脸,这张脸还一直因厌恶而扭歪着。他感到心里很不踏实。他记得,他曾经想详细说明一个责备;他的嘴还张开着呢。但是他不知道: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分钟、几秒钟或者仅仅千分之几秒钟?这时,些许自豪使他感到温暖,宛如洗了一个冷水浴后皮肤模棱两可地微微战栗起来;这大致是在说:“你们看,我能做出什么事来!”但是与此同时,他却因隐情的暴露而颇感到羞愧;因为刚才他还想讲,编排有序、受到自我控制以及在大人物圈里简单朴素的事物在精神上比不正常的事物高得多,而如今他的信念已经暴露无遗,他的信念上粘着生命火山的泥浆!所以自他苏醒以来的最强烈的感觉其实是惊骇。他觉得这是肯定无疑的:什么可怕的事件即将降临到他头上。这种恐惧没有合乎情理的内容,还在进行着半形象化的思考,所以他只有这样的想法:克拉丽瑟和乌尔里希竭力要使他摆脱他的幻象。他定一定神,以便驱赶这白日梦幻,他想说点什么话,以促使因自己的偏激而停滞不前的谈话明智地继续进行下去;也已经有不知什么话到了他的嘴边,可是他却有一种预感,总觉得现在说这话为时已晚,这期间已经说了别的话、发生了别的事,而他却对此还懵然无知;正是这种预感使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而这时他却突然听到克拉丽瑟正在对他说:“如果你想杀死乌尔里希,那你就杀死他!你太讲道德了,一个艺术家只有不讲道德才能搞出好音乐来!”
瓦尔特怎么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时人们只有自己作出一个回答才会对什么话有所领悟,而他却迟迟不作出回答,因为他想必是担心这样会露出马脚、显出自己心不在焉。怀着这样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他领悟到,或者说,他强使自己相信:克拉丽瑟确实已经讲出了构成他方才经历过的使人惊恐的意念飘忽之根源的话。她说得对,假如可以让瓦尔特满足任意一个愿望,那么他往往不会有别的愿望,他只希望看到乌尔里希死去。在通常不像爱情那样迅速涣然冰释的友谊中,这样一种情况并不完全罕见,如果这种友谊触及人的价值的话。这并不是要血腥杀戮的意思;因为就在他想象乌尔里希死的时候,对这位失去的朋友的旧有的青少年时代的爱至少部分地又显露了出来。所以,如同在剧院里小市民在犯罪之前的顾虑被一种强烈的不自然的情感所抵消,他几乎觉得,尽管是一种悲剧性的解决想法,作为蒙难者所想到的,也会有美好的结局。他觉得自己的勇气大大地提高了,虽然他胆怯且不能见血。他打心眼里希望乌尔里希的傲慢有朝一日会瓦解,可是他却根本没为此而出什么力。但是思想本来就没有逻辑,尽管人们一口咬定它们有;现实的缺乏想象的反抗才把对矛盾的注意带进人这首诗里。克拉丽瑟断言,太讲市民道德对艺术家可能有害,也许她这话说得也对。这一切都同时在犹豫不决、勉勉强强望着他的妻子的瓦尔特的胸中翻腾。
但是克拉丽瑟激昂地重申:“如果他妨碍你的事业,你可以把他除掉嘛!”她似乎觉得这令人兴奋且轻松愉快。
瓦尔特想把手向她伸过去。他的胳臂好似给夹住了似的,但是他还是贴近她了。“尼采和耶稣都死于不彻底性!”她附在他的耳朵上说。这一切全是胡扯。她怎么把耶稣扯进来?!耶稣死于不彻底性,这什么意思?!这样的对比实在让人觉得难堪。然而,瓦尔特还一直觉得这两片嘴唇的移动在发出某种极富挑衅性的话;显然,他自己的、艰难作出的决心,他的加入人类多数的这个决心经常受到对一种特殊地位的受抑制的强烈需要的非难。他使出自己的浑身力量,将克拉丽瑟紧紧抓住,不让她动弹。她的眼睛像两个小圆盘,对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起这样的念头来的!”他一口气连说了几遍,却没得到答复。他想必是不由自主地把她拉向自己的身边,因为克拉丽瑟像一只鸟儿那样张开十个指头的指甲去抓他的脸,致使他的脸无法继续接近她的脸。“她疯了!”瓦尔特感觉到。但是他不能放开她。一种根本无法理解的丑陋浮现在她的脸上。他还从未见过一个疯子;但是,他心中暗想,疯子的模样一定就是这样的。
他突然唉声叹气说:“你爱他?!”这大概既不是一个特别独创的见解,也不是第一次引起他们争吵的话题;但是为了可以不必相信克拉丽瑟有病,他宁可接受她爱乌尔里希这个事实,而这种牺牲精神则很可能受这一情况的影响:他第一次觉得克拉丽瑟——其薄嘴唇的早期文艺复兴式的美迄今一直为他所欣赏——丑陋,而这种丑陋也许又与她的脸不再受到对他的爱的温存呵护而是受到情敌的粗野的爱的揭露有关。这就为纠葛作好了充分的安排,这些感情上的纠葛在他的心和眼之间颤抖,作为某种新颖的东西,某种既有一般意义也有个人意义的东西,但是他讲出“你爱他”这句话,发出完全不近人情的呻吟,这种事情之所以会发生,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传染上了克拉丽瑟的精神错乱;想到这儿,他颇有点儿感到惊骇。
克拉丽瑟已经小心翼翼地挣脱开身子,但却再次自愿地靠近他并几次唱歌似的回答说:“我不要你的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她边说边轻快而连续不断地吻他。
然后她就离去了。
她确实也说了“他要一个我的孩子”?瓦尔特不能肯定地回想起她曾经说过这句话,但是他仿佛听到了这个可能性。他带着醋意站在钢琴前并觉得自己单方面受到某种暖气和某种冷气的吹拂。那是天才的和癫狂的气流吗?或是谦让的和仇恨的气流?或是爱情的和精神的气流?他能想象,他可以给克拉丽瑟让路并把自己的心放在这条路上,让她从这上面走过去;他能想象,他可以用强劲的言语消灭她和乌尔里希。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该赶快去找乌尔里希呢,还是该开始写自己的交响乐——此刻,这交响乐能成为星球之间的永恒战斗——抑或先在违禁的瓦格纳音乐的仙女池塘里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动情绪。他曾经处于的那种无法表达的状况开始渐渐化为这些考虑。他打开钢琴,点燃一支香烟,而就在他的思绪越来越广泛地弥散开来的当儿,他的指头在琴键上开始弹奏这位萨克森魔术师汹涌澎湃、撼人心肺的音乐。在这缓慢爆发延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完全明白了:方才他的妻子和他是处在一种无刑事责任能力的状态之中;但是不管这给他造成多么难堪的印象,他却知道,自己在这之后不久就去找克拉丽瑟,把这个情况向她说清楚,这恐怕仍还是徒劳无益的事。突然,他很想到人群中去。他把帽子戴上,向城里走去,去实行他原来的计划并干预这普遍的激动情绪,如能成功,就要找到这种激动情绪。一路上他完全觉得,他胸中有一支有魔力的军队,他将率领这支军队冲锋陷阵。但是一上电车,生活就已经显出极其寻常的样子;乌尔里希一定是在对立面,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宫殿也许会被攻占,乌尔里希也许会吊在一根电线杆上,遭到万人踩踏,又一回相反地受到瓦尔特的保护和拼死相救,这充其量也就是一路清醒而有秩序的行驶途中一瞬间的白日幻影,这条电车线路上有固定票价、各车站和警示鸣钟信号,心气又平静下来的瓦尔特对这颇感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