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群英会各次会议的过程获得有序的见解,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一般来说,当初在先进人物当中,人们是赞成主动精神的;人们已经认识到劳心者有义务夺取对劳力者的领导权。此外,存在着某种人们称之为表现主义的东西;人们无法精确地说出这是什么,但是,按字面意义来说,这是一种向外挤压、也许具有建设性的幻象;然而,与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相比,这些幻象也是破坏性的,所以人们也可以简单地称它们为结构性的,它不负有任何义务,而一种结构性的世界观,这听起来相当可敬。然而,这并非就是全部内容。人们当初从里向外地,但也已经从外向里地面对着时代和世界;智能和个人主义已经被认为是已过时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爱情又一次不得人心,人们正准备重新发现拙劣文艺作品中健康的群众性影响,如果这种影响突然撞击经过纯化的、行动迅速果断的人的心灵的话。看样子,“人们是”更迭得像“人们怀有”那样快,并且和它有共同之处,这就是没有哪个人知道这个“人们”的真正的秘密,大概连参与时尚的生意人也不知道。谁反对这样做,谁就必然会给人以这样一种有些可笑的印象——这个人陷入感应电机的电极之间并强烈震颤和颠簸。但人们却觉察不到自己的对手是谁,因为这个对手并非通过以敏捷的才智利用现有的营业情况的人而存在,构成这个对手的是一般状况的液状—空气状的非固体状态本身、它来自无数地区的合流、它无限的结合和变化能力——为此,在接收者方面还会从现行的、经久的和有秩序的原则中产生缺陷或失误。
想在各现象的这种更迭中找到支撑,这犹如把一颗钉子敲进温泉的水柱中一样艰难;然而,其中仍还有某种似乎照旧不变的东西。因为譬如,如果头脑灵活的一类人称一个网球运动员有天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是在发泄一些感情。如果他们称一匹赛马有天才呢?他们是在发泄稍多一些感情。不管他们称一个足球运动员有科学头脑,还是谈论一个拳击运动员的悲惨失败,他们都是在发泄什么感情;他们压根儿就总是在发泄某种感情。他们过甚其词;但是引起过甚其词的是不精确性,就如同在一座小城市里观念的不精确是因为人们以为百货公司老板的儿子就是社交界名人。这样说有一定的道理;怎见得一个冠军的惊人成绩不会也让人想起一个天才的惊人成绩,他的思考不会也让人想起一位有经验的研究人员的思考呢?自然总有点什么事而且还有多得多的事不对头;但是这个残余部分在使用过程中不是根本没有,便是只是不情愿地被感受到。它被认为是不可靠的;它被忽略、被删去,而这恐怕与其说是这个时代在称一匹赛马或一个网球运动员有天才时所具有的对天才的概念,还不如说是这个时代对上层领域的不信任。
现在不妨在此谈谈雅妮姨,乌尔里希之所以会想起她来,是因为他在翻阅狄奥蒂玛借给他的旧家庭照相簿,并且将照相簿里的人的面孔和他在她家里看到的人的面孔加以比较。因为在孩提时代,乌尔里希常常在一位姨婆家度过很长的时光,而雅妮姨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成了那位姨婆的女友。她本来也不是姨;她是以孩子们的钢琴教师的身份到家里来的,在家里她倒是没受到多少敬意,但却获得了许多爱意,因为她的原则是,如果不是天生有音乐才干,那么如她所说,练习弹钢琴就没什么意义。看到孩子们爬树,她更高兴,而就这样,她既成为两辈人的姨,又由于年岁的反作用力也成为她的失望的女雇主的忘年交。
“呦,这个小穆克!”譬如雅妮姨就会这样说,她满怀着一种令人难忘的情感,带着一种对当时已经四十岁的小舅舅内波穆克如此宽容和赞赏的口吻,致使只要听过她讲话声的人如今还都会记得住她的声音。雅妮姨的这种声音就好似被撒上了面粉似的,简直就像人们将光赤的胳臂插进极精细的面粉里。一种沙哑的、轻柔温和的声音;这是因为,她喝很多不加牛奶的咖啡并且边喝咖啡边抽细长而沉甸甸的弗吉尼亚雪茄,它们和增长的岁月加在一起使她的牙齿变得既黑又小。人们若盯着她的脸,那么简直也会以为,她的语声必定与那些像布满一幅蚀刻画那样布满她皮肤的无数细小线条有关联。她的脸长而温顺,她的容貌在以后几辈人看来从来也没有改变过,雅妮姨身上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什么变化。她一辈子只穿唯一的一款衣服,尽管看样子总算还看得出似乎有多件这种同一式样的衣服;那是一件黑丝绸条纹紧身罩裙,它一直拖到地上,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神甫的长袍那样用许多小黑纽扣扣紧。上面将将露出一个矮而硬的立领,带有折倒的尖角,每抽一口雪茄,皱巴巴的脖子上的咽喉便在那些尖角之间使劲一抽动;窄小的袖管用浆硬的白色袖管套住,而脑壳则由一个浅红带金黄色、有点儿卷曲、在中间分开的男人假发套组成。随着岁月的推移,在头顶上渐渐可以看到一点儿亚麻布,但更令人动容的还是那两处能在带色的头发旁边看到苍白鬓发的地方,这是唯一的标志,表明雅妮一辈子并非总是保持着同样的年龄。
人们也许会以为,她超前好几十年就有了后来才时兴起来的这种带男性的女人相;但实际情况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在她的男性化的胸膛里安详地跳动着一颗非常女性的心。人们也可能会以为,她曾经是一个很著名的女钢琴家,后来失去了与时代的联系,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是这样的;但是实际情况也不是这样,她从来也没有超越过钢琴教师一步,而男人脑袋和教士长袍则仅仅是由于雅妮姨少女时代曾仰慕过弗兰茨·李斯特,她曾在短时期内数次在社交场合遇到过李斯特,后来她的名字便以不知哪种方式具有了他名字的英文形式。因为她对这种相遇保持忠诚,就像一位痴心的骑士直到老年一直都穿与他意中人颜色相同的衣裳,没有比这更多的渴求;而雅妮姨这样做,比在退休后继续穿自己在光荣日子里的制服更令人感动。她生活中的秘密也具有某种这样的特性,在家里,人们只在认真劝诫提醒之后才好似在成年仪式上那样向已长大成人的人转达这个秘密。当时雅妮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姑娘(因为苛求的女孩子挑肥拣瘦),她找到了她心爱的男人并违背家里人的意愿嫁给了他。这个男人当然是个艺术家,虽然命途多舛、身陷偏僻小城、还只是个摄影师。婚后不久,他便像一个天才那样债台高筑并酗酒。雅妮姨为他省吃俭用,她把他从酒店里接回到众神身边,她暗暗哭泣,也在他面前哭泣,跪倒在他跟前。他看上去像一个天才,长着宽阔的嘴和浓密的头发,而假如雅妮姨有能力把她的热情和绝望传导给他的话,那么他带着他的恶习所带来的不幸也许就会像拜伦勋爵那样伟大了。但是这位摄影师给情感传导制造困难,一年后他带着她的乡下女仆离开了雅妮,他使这个女仆怀了孕了;不久,他便相当穷困潦倒地死去。雅妮从他的大脑袋上铰下一个发卷并将它保存好;她收养他留下的私生子并含辛茹苦把这孩子抚养大;她很少谈论这些过去的往事,因为既然是剧烈动荡的生活,那也就谈不上是什么好日子了。
在雅妮姨的生活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带浪漫色彩的违反自然的行为。但是后来,当有其自身世俗不完美性的摄影师早已不再对她产生什么魔力时,她对他的爱情的不完美的内核在一定的意义上也腐败了,而爱情和热情的永恒形式则剩余下来;这个经历在遥远的远方所产生的影响几乎不会不同于一个真正巨大的经历所产生的影响。但雅妮姨压根儿就是这样。她的思想内容也许不大,但它的精神上的形式却是如此美好。她的行为是英勇的,而只要这样的行为具有虚假的内容,它们便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但如果它们完全空洞无物,又像火焰的闪动和信仰。雅妮每天只靠茶、不加奶的咖啡和两杯肉汤生活,但是当她身穿那件黑长袍从一旁走过,这座小城街道上的人们并不驻足望她的背影,因为人们知道,她是个规矩的本分人;甚至不止于此,人们对她有某种敬畏感,因为她是一个规矩的本分人,而同时却保持着那种自己心情怎样便怎样显示出来的能力,虽然人们丝毫不知道这方面的详情。
这大体就是早已在高龄故世的雅妮姨的故事,姨婆死了,内波穆克舅舅死了,他们干吗活着?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但是此时此刻他大概会因此而给予什么的,如果他可以再次与雅妮姨谈话的话。他翻阅厚厚的旧照相簿里不知怎么落到狄奥蒂玛手中的他家人的相片,而他越是向着这门新的艺术起始阶段时的相片翻阅过去,便发觉人们越是骄傲地摆出照相的姿势。他看到,他们把脚搁在纸常春藤缠绕的硬纸板做的大石块上;如果是军官,他们便叉开双腿并把军刀搁在两腿之间;如果是女孩子,她们便把双手搁在膝间并睁大着一双眼睛;如果是自由的人,他们的裤子便怀着勇敢的浪漫精神,没有熨成的褶痕像袅袅的烟雾从地上缭绕上升,而他们的上衣则有着富有活力的圆形下摆,某种激烈动荡的东西压倒了市民男式小礼服的呆板和威严。这大概是一八六〇至一八七〇年间的事,在这个方法的开初时期过去之后。四十年代革命的动荡早已成为过去,生活有了新的内容,今天人们还不大清楚有哪些;眼泪、拥抱和表白——新兴资产阶级在属于他们的时代之初曾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灵魂——不再存在;但是正如一个波浪的终总是沙滩,这种高洁的品性如今落到衣服和某种私人的勃勃生气上了,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词可以刻画这种情况,但是暂时只有这些相片记录下了这一情况。这是摄影师穿天鹅绒短外套蓄翘胡须并且看上去像画家的时代,而画家则勾画纸板画稿,他们在这些画稿上以中队形式与重要人物一道操练;不担任公职的人则觉得这恰好正是也为他们创造一种不朽方法的时代。只还需要补充说明一点:另一个时代的人从来没有像这个时代的人般如此轻易便觉得自己有才智和了不起,而且也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这个时代一般,不同寻常的人如此之少——或者他们很少能在别人之间发迹升迁。
乌尔里希常常在心中暗想,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一个摄影师可以被认作天才,因为他酗酒,有一个敞开的衣领并且借助最现代化的方法证明所有站到他的物镜前的同代人都具有他所拥有的那种“精神贵族”的称号——和另外的某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只还真诚地将赛马认作天才,因为它们具有伸直和收缩身体的超凡的能力——之间是否有一种联系。它们看上去各不相同;现在骄傲地俯视过去,而倘若过去偶然来得迟了,那么它就会骄傲地俯视现在,但主要的是两者到头来具有某种很相似的特性,因为不管是在现在还是过去,不精确性和忽略重大区别都起着最大的作用。部分伟大被认为是全体,一种略微的近似被认为是实现真实性,而一句大话的被掏空了的躯体则按时尚被充塞。这很了不起,尽管它不持久。在狄奥蒂玛的沙龙里讲话的人,他们讲的任何话都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们的观念模糊得就像洗衣间里的人影。“这些观念,生活悬在它们之中,犹如鹰悬于翅膀!”乌尔里希心中暗想。“这些无数的道德上的和艺术上的生活观念,按其性质而言柔弱得就像模糊的远方的严酷群山!”它们在他们的嘴里经扭曲而增多,人们谈论片刻他们的一个观念,猝然就已经陷入下一个之中。
在所有的时代里,这种人都称自己是新时代。这是一个像一只口袋的词儿,人们想用这只口袋捕捉埃俄罗斯[48]的风;这个词儿是对没把事情整理好——这就是说,没按适当的条理整理好,而是建立一种想象出来的荒诞不经的联系——这个词儿是对这种情况的一种持久不变的开脱。然而,其中却包含着一个自供状。他们负有整顿好世界的秩序的任务,这种信念以奇特的方式蕴含在这些人的内心。如果人们想把他们为此目的所做的这种事称之为半聪明半愚笨的话,那么值得注意的也许就是,恰恰是这种半聪明半愚笨的另外一半——没说出的,或者,说出来就是愚笨的、从不精确和正确的一半——具有一种无穷尽的创新力和丰饶。这一半中含有生命力、可变性、动荡不安、观点变化。但是他们大概自己感觉得到这是怎么回事。风摇撼着他们,风从他们的头脑里吹过,他们隶属一个神经质的时代,情况有些不对头,每一个人都自以为聪明,但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便觉得自己不丰饶。如果说他们还有这方面的才能——他们的不精确性并不把这排斥在外——那么,这才能在他们的头脑里,好似人们从一扇狭窄、表面生硬皮的窗户看天空和云彩,看铁路、电报线、树和动物以及我们可爱的世界的这整幅动荡的图景;没有哪个人会轻易从自己的窗口察觉它,但人人都会从别人的窗口察觉它。
乌尔里希有一回开玩笑,要求他们详细说明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当即颇不以为然地望着他,称他的要求是机械生活观和怀疑论,并提出论断,说是最复杂的问题只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致使新的时代一旦摆脱现代便会显出极简单的模样。与阿恩海姆相反,乌尔里希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象,而雅妮姨则大概会抚摩他的脸说:“我非常理解他们;你在用你的严肃态度打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