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阿恩海姆所受到的这份礼遇和赞叹,如果另外一个人受到了,也许就会疑神疑鬼,心里感到不踏实;他就会以为,这都得归功于他有钱。但是阿恩海姆却认为一个处在自己事业顶峰的人只是根据明确的商业信息让自己在心中滋生的这种猜疑是思想境界不高尚的标志;除此之外,他还深信财富是一种性格特征。每一个富有的人都把财富视为一种性格特征。每一个贫穷的人也这样。全世界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对此深信不疑。只有逻辑在制造一些障碍,它声称,占有钱财也许可以使人具有某些特征,但却永远不会成为人的一种性格特征。事实证明这是谎言。每一个有人性的鼻子必然会立刻嗅到一阵柔和的独立、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到处挑肥拣瘦、轻度鄙视世界和经常意识到的权力责任的气息,这阵气息从高额和稳定的收入上升起。人们从一个这样的人的形象上看得出,它得到一种精选的世界力量的哺育并且天天得到更新。金钱在这阵气息的表面,犹如液汁在一朵花里那样循环。那里没有特征的给予,没有习惯的获得,没有任何简捷的东西和接受自二手的东西:一毁掉银行账目和信用,富人便不仅不再有钱,而且他在自己领悟到了这一点的当天就是一朵已凋谢的花。一如从前人人怀着直接性注意到他的富有的特征,现在人人怀着同样的直接性注意到他身上一无所有的这个难以描绘的特征,它像一团有焦味的烟雾透着不安全、不可靠、无能和贫穷的味道。所以财富是一种个人的、简单的、一旦毁坏就可分解的特征。
但是这个罕见的特征的作用和关系极其错综复杂,需要有巨大的智力才能掌握它们。只有没有钱的人才把财富想象成一个梦;而拥有财富的人则一有机会——只要他们与不拥有财富的人相遇到一处——就竭力申明,财富意味着多大的烦恼。譬如阿恩海姆就曾常常考虑过,他手下的每一个技术方面或商业方面的部门经理在特殊才能方面其实都远远超过他,每一回他都不得不确认,从一个有足够高度的立场来看,思想、知识、忠诚、才能、缜密等等作为人们能购买的性格特征出现,因为它们大量存在,而使用这些性格特征的能力却以具有只有在顶峰上出生和长大的少数人才有的性格特征为先决条件。富人的另一个并不更小一些的困难是,所有的人都想得到他的钱。钱没什么了不起;这是对的,几千或一万马克是小意思,一个富翁有它不多缺它不少。富人也喜欢一有机会就信誓旦旦地说,金钱丝毫改变不了一个人的价值;他们是想说明,即使没有钱他们也照样具有和现在相同的价值,他们一受别人误解,便总是委屈得什么似的。遗憾的是,恰恰是在和有才智的人的交往中,这种事不时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奇怪的是,这种有才智的人往往不拥有金钱,而是只拥有计划和才干,但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价值因此而有所贬低,他们似乎觉得最合乎情理的做法,莫过于请求一位不在乎金钱的阔绰朋友出钱资助他们达到某个良好的目标。他们不理解,这个富有的人居然会想用他的思想,用他的才能和他的个人的吸引力来支持他们。另外,人们以这样的方式使他陷于一种与金钱的本性相对立的状态之中,因为金钱的本性就是要增加,这跟动物的本性是追求繁殖完全一样。人们可以投资搞吃亏的交易,那样的话,金钱在崇奉金钱的领域里就会走向毁灭;人们可以用钱买一辆新汽车,虽然旧车几乎还和新的一样,人们可以下榻世界著名疗养地的最昂贵的饭店,可以设立赛车奖和艺术奖,或者在一个晚上为一百个客人支出可以养活一百个家庭一年的钱:人们这样做就像播种者把金钱从窗户撒出去,这金钱有所增加后便从门户又走了进来。但是不声不响把金钱送给对他毫无用处的目标和人,这就只可以用行刺金钱来作比了。很可能,这些目标是好的,这些人是无与伦比的;如果是这样,人们就应该用各种手段赞助他们,但千万别用资金。这是阿恩海姆的一个原则,对这个原则坚定不移的执行使他获得了创造性地、积极地参与时代精神发展进程的声誉。
阿恩海姆也可以说自己是像一个社会主义者那样思考问题,许多富有的人都像社会主义者那样思考问题嘛。他们对此无可非议:这是一种社会的自然法则,多亏了这个法则他们才有自己生命的这个篇章。他们坚信,是人使财产,不是财产使人具有意义。他们心平气和地讨论,说是将来他们不再在世之日,也就是财产将停止存在之时;他们认为自己具有一种服务社会的性格,他们的意见还会得到以下事实的支持:不少意志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坚定地期盼着反正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的变革,迄今为止宁肯在富人家里进进出出也不愿与穷人来往。如果人们愿意描述阿恩海姆所控制的各种金钱关系,那么人们就可以以这样的方式长时间地继续做下去。经济活动不是什么可以与其他精神方面的活动分得开来的活动嘛,当然啰,只要他的思想家和艺术家朋友们急切请求他,除了建议以外他也给他们钱;但是他并不总是给他们钱并且从不多给。他们向他保证,在全世界他们只能请求他,因为只有他也有这些必不可少的精神方面的特征,他相信他们的这番话,因为他确信对资本的需求渗透全部人类的关系并且就像人需要呼吸空气那样完全符合人类天性。另一方面,他也接受他们认为金钱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观点,他只是感情细腻而有保留地使用这种力量。
人们到底为什么受钦佩、被爱慕呢?这不是一个难以探索的奥秘吗?圆满、细嫩得像一个鸡蛋?人们因一撮小胡子得到的爱慕会比因一辆汽车得到的爱慕更真吗?因为是一个晒得黝黑的南方的儿子而激起的爱慕之情比由于是最大的企业家之一的儿子而激起的爱慕之情更有个性吗?在那个几乎所有的时髦男子都刮光胡子的时代,阿恩海姆一如既往蓄着一部小而尖的髭须和一部剪短的颏须:每逢他忘情地在热心的听众面前讲话,他脸上的这种轻微的、显得陌生却现出他特性的情绪便总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不清楚的原因,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使他想起他的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