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恩海姆接待了事先通知来访的自己公司的两名高级职员并进行了长时间的会谈;清晨,客厅里四处摆放着各种案卷和计算资料,凌乱不堪,有待秘书来清理。阿恩海姆必须作出决定,代表们要搭乘下午的火车返回,而他今天则一如往常品味着这样的情势,因为它们在任何条件下均保证某种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在十年内,”他考虑,“技术将会高度发展,届时公司将会拥有自己的专机;到那时,我就可以从喜马拉雅山麓的一个避暑地指挥我的下属。”由于他已在头天夜里作出了决定,并只需在今天白天将它们再审查一遍并最终敲定,所以这时候他有空闲;他让人把早饭送进房间,一边回忆着在府上的那次聚会——昨晚他不得不稍稍提前一点离开会场——他一边抽着早晨的雪茄,精神完全放松下来。
这一回是一次极其轻松愉快的社交聚会;许许多多的参加者在三十岁、至多三十五岁以下,几乎还是放荡不羁的文人,但却已经颇有名气,并受到报界的注目;不单单是本地人,也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大家都慕名而来,他们听说在卡卡尼一位上流社会的妇人在为精神开辟一条通往世界的小小通道。有时人们几乎觉得这像一家咖啡馆,每逢阿恩海姆想到在她自己家里似乎担惊受怕的样子,他总是微微一笑;但是总的来说气氛很热烈,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实验,他这样觉得。对毫无结果的大人物们的聚会感到了失望,他的女友作了一个将最新的精神注入平行行动的果断尝试,而阿恩海姆的关系则在这方面对她很有好处。一回忆起他不得不听的那些谈话,他便一个劲儿摇头;他觉得它们相当的癫狂,但是“人们必须对年轻人让步,”他自言自语,“若简单地拒绝他们,那就失礼了。”所以他对这件事,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感到非常好笑,因为这真有点儿过火了。
人们讨厌什么呀?讨厌经验。他们指个人经验,十五年前印象主义曾如醉如痴地像谈论一种神效植物那样谈论过那个个人经验的地热和现实感。现在他们说印象主义软弱无力、没有头脑。他们要求控制肉欲,要求精神综合!
而综合,从整体来看这大概是怀疑论、心理学、调查和分析、前辈时期各文学倾向的对立面吧?就他所理解的而论,他们说这话并不带着很强的哲学意味;倒不如说这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对不受阻挠地行动的需要,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综合,是一种跳跃和舞蹈,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批评的干扰。如果他们觉得合适,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也把综合抛弃,连同分析和全部思维一起抛弃。然后他们就断言,精神必定会汲取经验的液汁而得到升华。作这样的断言的,通常当然是另一个群体的成员;但是有时匆忙间也会是同一批人。
真是绝妙的言论!他们要求善于思考的气质。扑进世界怀抱的迅猛的思维方式。古怪的人的削尖的头脑。此外,他还听见什么来着?
按照美国全球职业规划重新塑造人,通过机械化力量的中介。
抒情风格,与最强烈的生活的戏剧理论相结合。
技术专门用语;一种与机器时代相称的精神。
布莱里奥[38]——一个人大声叫喊——刚刚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飘荡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这首关于五十公里的诗人们必须写,并把全部别的、腐朽的文学丢到垃圾堆里去!
他们还要求加速度,这是根据运动生物机械学和杂技表演式的精确而得出的经历速度的最大限度提高!
因电影艺术引起的摄影技术革新。
然后有一个人说,人是一个神秘的内室,为此人们必须通过锥体、球体、圆柱体和立方体使自己同宇宙产生联系。但是与此相反的看法:作为前面那种意见基础的个人主义艺术观就要消失,人们断言说;说是人们必须通过国民建筑物和住宅区赋予未来的人以新的居住感觉。而就在个人主义的和社会的派别已经分别形成的当儿,第三派插话说,只有宗教艺术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的艺术家。紧接着,新建筑师一派要求自己居领先地位,说是因为建筑学的目标就是宗教;此外还有热爱祖国和热爱家乡的副效应。宗教派得到了立体派的加持,表示反对,说是艺术不是一件附属性的,而是一件关键性的事情,是宇宙法则的实现;但在进一步的讨论过程中宗教派又被立体派抛弃,后者联合建筑师们一同声称,人们最好还是通过使个人的东西变得有效和有典型性的空间形式建立与宇宙的联系。有人说,人们必须仔细向心灵里面瞧看,然后用三维图像把它记录下。后来,有人好斗和很有效地提出人们究竟相信什么的问题:是一万个挨饿的人更重要呢,还是一件艺术品更重要?!事实上,由于他们几乎全都是某种派别的艺术家,他们持这样的意见:只有在艺术中,人类的心灵才能得到康复。可是他们未能就这种康复的性质以及人们为这康复的缘故应该向平行行动提出什么要求达成一致。但这时,原来的社会派又取得领先地位并发出新的呼声。一件艺术品还是一万人的饥馑更重要的问题变为这样的问题:一万件艺术品是否抵消得了唯一的一个人的饥馑?身体很强健的艺术家们要求艺术家不要这样装腔作势;不要听他自我颂扬,让他挨饿,让他去关心社会问题吧,这便是他们的要求!生活是最伟大的和唯一的艺术品,有人说。一个有力的声音插话说:不是艺术使人团结,而是饥饿!一个妥协的声音提醒大家,说是一个健康的、手艺的基础是反对在艺术上过高估计自己的最有效的手段。在这个妥协意见之后,有人便利用这因疲劳过度或相互厌恶而产生的间歇再次心平气和地问,人们是否认为,只要连人和空间之间的联系都没建立自己就能够有所作为呢?!这变成了一个信号,技术至上主义、加速至上主义等等也就又趁机出笼,还反复辩论了好久。但最后人们取得一致,因为他们想回家,也想有一个结果;所以大家互相支持共同作出一个论断,这个论断大致是这样的:当今的时代充满希望、焦躁、不驯服和许多灾难;它期盼的弥赛亚[39]却还没出现。
阿恩海姆沉吟片刻。
他的周围经常聚集着一圈人;每逢听力不好或自己发挥不了作用的人脱离这个圈子,便总是立刻有新人取而代之;他肯定也会成为这一批新聚集起来的人的中心,哪怕在有些不礼貌的辩论中这一点并非总是表现出来。对他们所思考的问题他早就了如指掌。他知道立方体的各种关系;他为他的雇员们建造了花园住宅区;机器以及它们的理智、速度他都熟悉;他善于谈论心灵审视;在刚刚起步的电影工业里他投入了资金。追想着这一场争论的内容,他回想到,这场辩论远不像他的记忆力不由自主地所描绘的那样井然有序。这样的谈话有一个特有的过程,仿佛把扎住眼睛的各派人士安置在一个多边形里并且手握一根棍棒命令他们笔直前进;这是一幅纷乱、使人疲劳的没有逻辑的景象。但是这不正是事物一般过程的一种反映吗:这个过程也不是从逻辑的禁令和法则——至多有一个警察局的效力——而是从精神杂乱的推动力中产生出来?阿恩海姆回想起自己受到的这种礼遇,这样自问。他觉得,人们也可能会说,这新的思维方式就像那理性松弛了的、不容否认很有刺激作用的自由联想。
他破例地点燃了第二支雪茄,虽然通常他绝不沉湎于这样的感官嗜好。就在他把火柴持于面前并调动起面部肌肉准备做出最初的抽吸动作来的当儿,他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他想起矮个儿将军在聚会期间曾跟他攀谈。由于阿恩海姆家族拥有一家炮板和装甲板工厂,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大量生产弹药,所以他很理解这位将军,知道这位有些滑稽但却使人有好感的将军(他讲起话来跟普鲁士将军完全不一样;更没劲儿,当然,不妨说,有幸受过一种古老文化的陶冶!不过,还得添上一句:受过一种正在没落的文化的陶冶)为什么亲密地要求他——叹着气,简直是富于哲理地——对这个晚上四周进行的、人们必须承认至少部分带有一种彻底和平主义性质的谈话表示自己的看法。
将军作为唯一的一个军官,显然觉得不很自在并抱怨公众舆论变化无常,因为一些对人生神圣的论述受到了欢迎。“我不理解这些人,”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向阿恩海姆转过身去并请求他作为一个享有国际声誉的杰出人物对此作出解释。“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新人带着这样的无知谈论‘血腥将军’?我觉得好像我很理解那些惯常来这儿的上了岁数的先生,虽然他们肯定也完全不是军人。譬如如果那位著名诗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位高个子、上岁数、凸着肚子的先生,据说此人曾写诗赞美希腊诸神、星星和永恒的人类情感;这家的女主人曾告诉过我,说他确实是个诗人,在这个通常充其量只产生知识分子的时代——已经说过了,我没读过他的任何作品,但是我一定会理解他的,如果他的意义主要在于不过问任何琐屑的事物的话,因为毕竟我们军人称之为战略家。中士当然,如果您允许我举这个次要的例子,必须为连队里每一个人的安康操心;而战略家却考虑以千人为计的最小单位并且在一个更高的目标下要求这样做时必须能够一下就牺牲十个这样的单位。我觉得,人们在一种情况下称这是一个血腥将军,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又称这是一种永恒的信念,这没有逻辑嘛,我请您给我作出解释,如果这可能的话!”
阿恩海姆在这个城市和社交界的奇特地位已经在他心中唤起了某种平时被小心抑制住的嘲笑癖。他知道,这个小矮个儿指的是谁,尽管他没有明白表示;此外,问题也不在于此,他自己就还可以给他举出这一大堆人当中的一些别的变种。这一天晚上,他们给人留下了坏印象,这是不容忽略的。阿恩海姆一边不愉快地略一沉吟,一边将雪茄的烟雾遏制在开启的嘴唇之间。他自己的处境在这个圈子里也并不完全轻松愉快。尽管有着显赫的声名,他照样听到一些似乎是针对他本人的风言风语,而遭到谴责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在自己的青年时代曾经恰如这些年轻人如今热爱他们这一代人的观念那样热爱过的东西。他经历这样的情况如同经历一种奇特的情感,几乎要把受到年轻人的尊敬看作阴森可怕的,因为这些年轻人同时也在肆无忌惮地嘲笑一段他自己曾偷偷参与其中的以往的经历;阿恩海姆感觉到了自身的活力、转化能力、进取心,人们几乎可以说,一颗将愧疚严密隐藏起来的道德心的大胆和冷酷。他飞快地考虑,是什么把他同这新的一代分开了。这些年轻人在一切问题上都互相反驳,他们只有一个明显的共同之处,这就是要消除客观性、精神的责任、平衡的人格。
特殊的情况让阿恩海姆几乎感觉到某种像幸灾乐祸的情绪。过高评价他的某些同代人——在这些人身上个性以一种特别明显的方式显现出来——这一直是他所不喜欢做的事。然而列举名字这类事,一个高贵如他的敌手当然是连在想象中也不会做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到了谁。“一个讲求实际的、谦让的小伙子,渴望强烈的欲望”——这是海涅的话,阿恩海姆暗中偷偷喜欢海涅,这时不由得引了他的话。“人们必须颂扬他所作的努力以及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勤奋……极大的辛劳,难以言表的坚忍,透着愤懑的努力,他凭这写他的诗歌……”“缪斯对他不抱好感,但是他掌握着语言的天赋。”“他必须用这令人惊惧的强制力约束自己,他称这是一个言语的大行动。”阿恩海姆有极好的记忆力,能够凭记忆整页整页地引证。于是他离开主题,赞叹海涅如何一边同自己那个时代的一个人作着斗争,一边就已经先认识到了现在才充分显露出来的现象。现在,阿恩海姆专心致志于伟大的德国理想主义的第二个代表,将军口中的这位诗人,这就激励他要作出自己的成绩来。这是在瘦削型之后的肥胖型精神。他的庄严的理想主义相当于乐队里的那些大而低沉的吹奏乐器,它们像沸腾起来的火车头锅炉并发出一阵粗重的咕咕声和轰隆声。它们用一个声音盖住成千上万个可能性。它们吹空装满永恒情感的大包裹。如今,谁能够以这些方式中的一种吹奏诗歌——阿恩海姆不无愤懑地想——在我们这儿就被认定为诗人,不同于一般的文人。那么,为什么他却无法被认定为将军呢?要知道,这样的人和死神友好相处,经常需要几千个死者,以便体面地享受生命的瞬间。
但是有人曾声称,连在仲夏夜对月亮号叫的将军的狗受到质问时,也会回答说: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月亮;这是我这个物种的永恒的感情;恰好就像那些因此而出名的人类主子中的一个!阿恩海姆甚至可以补充说明:他的情感毫无疑问是丰富而热烈的,他的词语多彩而活跃,却又如此简朴,读者完全可以理解他;而就思想来说,它们退到他情感的后面,但是这完全符合现行的要求,这在文学中从来不曾是障碍。
心里感到别别扭扭的,阿恩海姆将雪茄的烟再次遏制在嘴唇之间,这两片嘴唇像人和外界之间的半拉起的界栅,敞开了片刻。他曾理所应当地,一有机会便称赞并且在有些场合也资助过这些特别纯洁的诗人中的几个;但实际上,如他现在所觉察的,他极不喜欢他们以及他们的那些自吹自擂的诗。“这些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纹章学的老爷们,”他想,“从根本上看来是应该被放到自然保护区里去的,和最后一批欧洲野牛和鹰在一起!”一如已过去的这个晚上所显示的,支持他们是不合时宜的,所以阿恩海姆的思索对他并非没有好处地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