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姑娘的凶手克里斯蒂安·莫斯布鲁格尔还另有一位倾慕者。他的罪责或他的痛苦的问题在几个星期前像打动了许多别人的心那样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她对这个案件的看法与法庭有所不同。克里斯蒂安·莫斯布鲁格尔这个名字颇中她的意,她想象一个孤独、魁伟的男子,坐在长满苔藓的磨坊旁边,倾听轰隆的流水声。她坚信人们对他提出的那些指控将会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澄清。每逢她坐在厨房或餐室里做针线活儿,便觉得仿佛莫斯布鲁格尔抖落了身上的锁链,正朝她走来,接着便浮想联翩。其中不排除有这样的幻想:倘若他克里斯蒂安及时结识了她拉喜儿的话,那么就会放弃杀害姑娘这种勾当,并显示出自己原来是个很有前途的强盗头子。
这个可怜的男子在牢房里料想不到这颗心,这颗俯在狄奥蒂玛需要修补的内衣上方为他跳动着的心。图齐司长的府邸离地方法院根本就不远。一只鹰只需稍稍扑棱那么几下翅膀便从一个屋顶到了另一个屋顶;但是对于毫不费劲就使各大洋和各大洲沟通起的现代的人来说,要与住在附近街角处的人建立联系,却比登天还难。
就这样,磁流又消散了。自一些时候以来,拉喜儿不再爱莫斯布鲁格尔,倒爱上平行行动了。即便里面房间里事情进行得并不完全顺当,前室也会忙得不可开交。从前总有闲暇读从主人那儿弄到厨房来的报纸的拉喜儿,自从早到晚当小哨兵为平行行动站岗以来,便再也没这个工夫了。她爱狄奥蒂玛、图齐司长、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大富豪,而且自她发现乌尔里希开始在这个家里扮演一个角色,她也爱他了;一条狗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感觉,但也带着各种不同的嗅觉——它们意味着激动人心的环境变换——爱它的家中的朋友的。但是拉喜儿是个聪明人。譬如从乌尔里希身上她分明察觉到,他总是与别人有一点儿对立,她的幻想已经开始认为他在平行行动中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还没弄清楚的角色。他总是和颜悦色地看她,小拉喜儿还发现,只要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便特别长久地端详她。她认为他一定是要她做什么事,那就等着瞧吧;她的白色小毛皮充满期望地收缩起来,从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时不时有一束小而尖的金色光芒急速射向他那边!在她围着华丽的家具和客人们踅来踅去的时候,乌尔里希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这个小女人的咔嚓声,这使他有几分走神。
他在拉喜儿的注意力中的位置多半要归功于神秘的前室谈话,在这些谈话中阿恩海姆的统治地位受到了动摇;因为这个光彩夺目的人不知道自己除了乌尔里希和图齐之外还有第三个敌人:他的小仆人索利曼。这个黑男孩是平行行动束在拉喜儿的魔腰带上的闪光的扣子。一个滑稽的小男孩,跟着他的主人从童话国来到了这条拉喜儿当差的街上,他简直是作为童话中直接指定给她的部分而被她占有了;事情就是这样由社会地位规定好了的:大富豪是太阳,属于狄奥蒂玛,索利曼属于拉喜儿,是一块在阳光下闪亮的、惹人喜爱的彩色碎片,她把它珍藏了起来。但是这并不完全是这男孩的看法。尽管他身量小,但已十六七岁,是个充满浪漫精神、恶意和个人要求的人。阿恩海姆当初在意大利南方从一个舞蹈队里把他领出来并收留了他;这个特别神经质的小男孩,目光中流露出忧郁,扣动了他的心弦,于是大富翁便决定为他打开美好生活的大门。这是一种对真挚、忠诚的伴儿的渴望,这种渴望不时作为一种偏爱袭上孤独的阿恩海姆的心头,但他通常用增加工作来掩盖它,他一直这样不经意地把索利曼当作同等地位的人看待,直至索利曼十四岁,就像人们从前在富人家庭里抚养自己孩子的同乳母兄弟姊妹,他们可以参加一切游戏和娱乐活动。白天和黑夜索利曼蹲在写字台旁边,或者在主人与著名客人作数小时之久的谈话期间蹲在他的脚跟、背后或膝头。如果桌上恰好散乱地放着司各特、莎士比亚和大仲马,他就读,他借助简明词典学了拼写字母。他吃主人的糖果,在无人看见时也早早地吸起主人的雪茄来。主人专门为他请了一位教师——因为经常旅行所以有些不定期——上初等教学课。学这些功课时索利曼感到无聊已极,他最喜爱的莫过于干一个男仆的差使,他同样可以分担这些差事嘛,因为这是一种真正的、成年人的工作,这迎合他的干活的积极性。但是有一天,这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的主人把他叫到自己身边并友好地向他解释说,他所期望于他的,他还没有完全实现,说是他现在不再是孩子了,作为主人,他阿恩海姆有责任让索利曼,让这个小仆人成为一个正派人;所以他已经决定从现在起完全把他当作他必须成为的那种人来看待,使他可以及时习惯起来。许多卓有成效的男子——阿恩海姆补充说——都是从擦皮鞋和刷盘子干起,这方面恰恰是他们的力量所在,因为最最重要的是,人们一开始做什么事就全力以赴。
从一个不明确的高级宠儿被提升为享受免费膳宿并有一份微薄薪金的仆人的时刻在索利曼的心中造成一片荒芜,对此阿恩海姆却懵然无知。索利曼根本没听懂阿恩海姆向他说明的情况,但却分明凭感觉猜着了,自地位发生变化之日起,他便憎恨上了他的主人。他此后也没放弃书籍、糖果和雪茄,但是从前他只是喜欢什么便拿什么,现在却是完全有意识地偷阿恩海姆,并且即便如此也无法使自己的复仇情感得到满足,以致他有时就干脆把东西打碎、藏匿或扔掉,阿恩海姆隐约记得那些东西,可他感到纳闷,那些东西竟再也不出现了。一方面,索利曼宛若小精灵般进行报复,但另一方面,他竭力控制自己,履行公务尽心尽职、举止行为讨人喜欢。他仍然是所有女厨师、女仆、饭店雇员和女性客人的头号新闻,受到她们的目光和微笑的溺爱,受到满街游荡的男孩子们的讽刺眼光的盯视,依然习惯于觉得自己是个有吸引力的、重要的人物,即使他受到了压抑。连他的主人有时也还给他投去满意和得意的一瞥或说一句友好和贤明的话,人们一致称赞他是个伶俐、讨人喜欢的男孩,如果索利曼在这之前正巧刚犯下了特别该受谴责的事,那么他就会殷勤而带着嘲笑地品味自己的优越性,一如品味一个吞下肚去的通红而冷森的冰球。
拉喜儿在告诉他屋里也许正在酝酿一场战争时赢得了男孩的信任,打那以后她便不得不听他对她的偶像阿恩海姆说些难听的话。尽管索利曼自命不凡,他的幻象看上去就像插满剑和匕首的针插,在所有他向拉喜儿讲述的有关阿恩海姆的事情中,马蹄发出隆隆响声,火把和绳梯摇晃。他向她透露,他根本不叫索利曼,并给她说了一个长长的、怪声怪调的名字,这个名字他说得如此之快,以致她根本没法记住。后来他又添加上一个秘密,说他是一位黑人王公的儿子,他父亲拥有几千名武士,还有大批牛群、奴隶和宝石,他小时候被人从他父亲身边偷走了;阿恩海姆买了他,为了将来可以以昂贵得不得了的价格把他再卖给王公,但是他想逃跑,迄今为止之所以还没能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他父亲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拉喜儿没那么愚蠢,会去相信这些故事;但是她相信它们,因为对她来说在平行行动中没有哪个不可信事物的尺度是够大的。她也很想禁止索利曼这样谈论阿恩海姆;但是她不得不停留在仅仅对他的狂妄表示搀杂着畏惧的不信任,因为尽管有种种可疑,她不知怎么却总觉得,他的主人不可信赖这一论断是平行行动中的一种巨大的、正在临近的、紧张的复杂情况。
那是雷雨云,在长满苔藓的磨坊里的那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在这雷雨云的后面消失了,一抹惨淡的光集拢在索利曼的小猴脸起皱的怪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