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去了一趟车站，但最后两手空空，扫兴而归。所有的事都没有解决。他和拉拉前途未卜。天气寒冷阴沉，像是要下头一场雪一样。十字路口的上空非常宽阔，比拉长了的街道的上空更加辽阔，显露出冬天的景象。
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回到家的时候，他碰到了到拉拉家做客的西姆什卡。她们俩交谈着，但看上去就像是客人在给主人上课。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想打扰她们。除此之外，他还想独处一会儿。女人们在隔壁的房间里交谈着，她们谈话的房间虚掩着门。门帘从门楣一直垂到地板上，隔着门帘，他能清楚听到她们的每一句话。
“我想缝点儿东西，您不用注意我，西姆什卡。我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啦。我上大学的时候，上过历史课和哲学课，我很喜欢您的思想理论，它们很合我的心意。此外，听您说话对我来说是多么轻松愉快啊。因为各种操心事儿，这段时间我们夜里都睡不好觉。如果我们遭遇什么不测的话，作为卡坚卡的母亲，我有责任保障她的安全。应当清醒地为她做些准备。但我并不擅长这样做。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得不难过悲伤，同时也因为劳累和睡眠不足。您的话安慰了我。而且马上就要下雪了，在下雪的时候听到如此饱含智慧的长谈，这是一种享受。在下雪的时候，如果向窗户瞟上一眼，就会发现仿佛有什么人穿过院子向房子走来，是这样吧？您快说吧，西姆什卡，我正听着呢。”
“我们上次进行到哪儿啦？”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听见拉拉的回答，他在集中精神听西玛要说些什么：
“可以使用这些词：文明、时代。可人们对它们的理解是如此的迥异。由于它们的意义含混不清，我们就不采用它们，换成另一种说法吧。
“我想说，人类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上帝和工作。人类精神的发展过程，可以分解成众多的独立且不断持续的工作，这些工作是一代人接着一代人才得以实现的。埃及是一种工作，希腊是一种工作，《圣经》中先知的神学也是一种工作。从时间上来说，这种最后的工作就是基督教，其他的任何工作都无法替代它，它需要当代人用自己全部的灵感来完成。
“为了更简单明了地向您介绍基督教所带来的新颖的、前所未有的益处，也为了使您感到新奇和出乎意料，而不像您所习以为常的那样，我们一起来分析几段经文的摘录吧，这些都是删略了的。
“赞歌中的大多数都把《旧约》和《新约》中的概念并列地结合在一起。把《旧约》和《新约》相互对比，比如，把烧不毁的荆棘、以色列人出埃及、火窑里的少年、鲸鱼腹中的伊奥纳等概念，同圣母怀孕和耶稣复活等概念相比较。
“经常这样对比，《旧约》中的旧和《新约》中的新之间的差别，就异常鲜明。
“很多描述圣母玛丽亚纯洁母性的诗篇，都将其同犹太人穿越红海对比起来。比如，在经文《红海就像处女新娘》中说的那样：‘红海在以色列人通过之后便无法穿过，就像童贞圣母诞下基督后仍然贞洁一样。’这是将两件什么性质的事件放在一起对比呀？以色列人跨过红海后海仍是没有被穿越的，处女生下耶稣后仍是完整贞洁的，这两件事都是违背自然的事情，它们都被认为是奇迹。不同的是，它们一个发生在原始的远古时代，一个发生在有了很大进步的罗马新时代，那么，该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它们呢？
“前一个奇迹中，人民领袖、主教摩西（公元前十三世纪的犹太人先知，旧约圣经前五本书的执笔者。带领在埃及过着奴隶生活的以色列人。神借着摩西写下《十诫》给他的子民遵守，并建造会幕，教导他的子民敬拜他）挥了挥神杖，海水便分成两半，让整个民族数也数不清的人民通过了红海，当最后一个以色列人穿过大海后，海水又合拢在一起，将追击他们的埃及人淹没了。在古代这幅惊人的景象中，有顺从了耶和华指挥的自然力，有大量聚集起来像罗马军队行进般的人们，有人民和领袖，有令人惊讶可见的和可闻的事物。
“在后一个奇迹中，一个平凡的少女，古代世界从不赋予其关注的少女，隐秘地、不动声色地给了婴儿生命，给世界带来了新生，带来了生命的奇迹，也带来了所有的生命，而‘无所不在的生命’也成了奇迹的称号。从书呆子视角来看，她的非婚生育不仅是非法的，还违背了自然规律。少女临盆，并不是因为必然的力量，而是出于奇迹，出于灵感。在《福音书》（福音的意思是“好消息”。四福音就是四卷记载关于救主耶稣降生这好消息的书。四福音是新约圣经的前四卷书，作者分别是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中，这种灵感把平凡和特殊进行了对比，把工作日和节假日进行了对比，想以此建立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生活。
“这是多么具有重大意义的转变啊！为什么在上苍看来，那些古代无关紧要的私人生活能够与整个民族的迁移有同等的价值呢？一切的评判都要用上苍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要站在上苍面前，要在唯一神圣不可侵犯的框架中完成的。
“世界发展了。罗马灭亡了，权力结束了。以武器来强制居民人口、民族数量，强制整个民族的生活，已经被废弃了。领袖和民族已成为过眼云烟。
“取代它的是对个性和自由的鼓吹。个别人的生活，成了上帝的叙事文，充满了整个宇宙。像报喜节（俄罗斯的传统节日。届时，人们举行各种庆祝活动。三月四日，孩子们进行迎春活动，他们把烤好的百灵鸟形状的饼干带到村外田地里，抛向天空，再接住，表示迎接春天的到来）的一段赞美歌中所描述的那样：亚当想成为上帝，但他想错了，没能成为上帝，可现在上帝变成人，为的是让亚当成为上帝（‘上帝成了人，上帝便和亚当没多大差别了’）。”
西玛继续说道：
“现在我还要给您说一些有关这个话题的事，不过暂时先说几句题外话。在关心劳动人民、保护母亲和同暴力政权的斗争这些问题上，我们的革命时代确实是破天荒的、难以忘怀的时代，并且，它的成果将永恒地保留。至于涉及对生活的理解，以及现在向人们宣传的幸福哲学，简直难以相信这是在严肃讲述这可笑的荒谬的残余。如果这些有关领袖和人民的朗诵真能穿越时间，把我们带回到《旧约》中所提到的游牧部族和族长的旧时代的话，如果它们真拥有把生活倒回到从前，并抹掉几千年来的历史的力量的话。所幸的是这是不可能的。
“再说说耶稣和抹大拉的马利亚吧。这不是福音书中讲到过的故事，而是出自受难周，大概是在大斋期的星期二或星期三的祈祷文中。但是，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这一切不用我说您也能了解得很清楚。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提醒您，绝没有想要教训您的意思。
“情欲这个词在斯拉夫语里，正如您透彻地知道的那样，首先是痛苦的意思，上帝的情欲意味着‘受苦的上帝追求无拘无束的情欲（上帝自愿受苦）’。此外，这个词应用到后来的俄语中，就发展成了缺陷和性欲。‘情欲使我威严的灵魂沦为了奴隶，我成了畜生。’‘我们已被逐出天堂，克制情欲让我们得以重返天堂。’等等。大概，我很堕落，我并不喜欢斋戒前这段赞颂抑制情欲和扼杀肉欲的祈祷文。我总是认为，这些难听的、平凡的祈祷文，缺乏其他经文特有的精神上的诗意，是由大腹便便、满脸油光的修道士创造出来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们不遵守教义，并欺骗别人。就让我们认为他们是凭良心活着的吧。问题不在于他们，而在于这摘录的几段经文的内容。这种悲痛给肉体的各种缺陷赋予了过多的意义，不管它是膘肥体健还是消瘦不堪。这叫人很讨厌。这样做无非是把某种肮脏次要的东西，抬到了一个不应当的且不属于它的高度。对不起，我偏离重点了。我现在就来弥补对您的耽搁。
“一直以来我都在思考，为什么在复活节的前一天，在耶稣死而复活之前间接地提到抹大拉的马利亚。我不知道原因，但在同生命离别的一瞬间以及在生命即将复返的时刻，非常及时地提到了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现在请您听一听，《圣经》中是多么热情和直率地提及这个暗指啊。
“一直存在着这样的争论，这到底是抹大拉的马利亚，还是埃及的马利亚，或是另外某个马利亚。不论如何，她向主祈求道：‘请解除我的责任吧，就像散开我的头发一样。’也可以说：‘宽恕我的罪孽，就像我散开头发一样。’祈求宽恕和忏悔的渴望表达得多么实在呀！实在得可以用手将其触碰。
“同一天，在另一首祭祷歌中出现了一段相似但更加详细的祈祷文，在这段祈祷文中明确无误地指出这是抹大拉的马利亚。
“玛利亚在这儿非常坦率地为过去悲痛，为先前每夜不断加强并根深蒂固的炽热举动悲痛。‘因为黑夜就是我燃烧着的无法克制的性欲，就是阴森中没有月光的罪恶。’她乞求耶稣接受她忏悔的眼泪，倾听她诚挚的叹息，好让她能用头发擦干他纯洁无比的双脚，天堂里被震惊和受到羞辱的夏娃，便躲藏在擦脚时发出的喧嚣中。‘让我亲吻你最洁净的双脚，用眼泪清洗它们，用头发擦拭它们，夏娃在天堂的午后时分，在被震撼和受到羞辱的时候，躲藏在头发擦脚的喧嚣中。’突然，从这些头发后挣脱出一声高呼：‘我的罪孽深重，但有谁能将你深处的命运过问？’上帝和生命，上帝和个人，上帝和女人，它们之间的距离是多么亲近，又是多么平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