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菲弗的故事 (续)
直到脱庇叔叔磕掉了第三斗烟灰,特灵下士才从旅店回来,向他汇报了下列情况。
一开头,下士说,我对能给老爷您带回有关那个可怜而又生病的陆军中尉的任何消息不抱希望——那么说他还在部队里了?脱庇叔叔问道——是的:下士答道——在哪一个团?脱庇叔叔又问——我将原原本本向老爷报告我了解到的一切情况,下士答道。——那好,特灵,我要再装一斗烟,脱庇叔叔说,以便在你讲完以前不致打断你的话;特灵,先随便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再开始讲你的故事吧。下士又按他的老规矩鞠了一躬,这种躬一般最能把事情说明白。——老爷您心真好:——鞠完躬以后,他按吩咐坐下,——用几乎同样的话又开始给脱庇叔叔讲故事。
一开头,下士说,我对能给老爷您带回有关那个陆军中尉和他的儿子的任何消息不抱希望;因为我确信自己能从仆人那儿了解一切该问的事情,——对头,特灵,脱庇叔叔说——可是当我问他的仆人在哪里时,报告老爷,我得到的回答是他身边没有仆人;——而且他是骑着雇来的马来到旅店的,当发现自己无法前进(去赶上部队,我想)以后,在他来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把马打发走了。——他把钱包给他儿子,让他给马夫付钱时,他说,孩子,要是我身体好一些了,——我们可以从这里再雇马。——可是,唉!那可怜的绅士永远不会离开这里了,老板娘对我说,——因为整夜我都听见报死虫27的滴答;——他一死,那小伙子,他的儿子,肯定会跟着他死的;因为他已经是肝肠寸断了。
我正在听这一段情况,下士接着说,这时候那小伙子进了厨房,要老板说过的那种薄薄的烤面包片;——不过我要亲手为我父亲烤,小伙子说。——少爷,我来,您就别麻烦了,我说着就拿起一把叉子,同时把我的椅子让给他,让他坐在火边,由我来烤。——先生,我相信,他非常谦逊地说,我本人是最能讨得他的欢心的。——那还用说,我说,令尊大人不会不喜欢一名老兵烤的面包片的。——小伙子抓住我的手,顿时哭了起来。——可怜的小伙子啊!脱庇叔叔说,——他从小就是在部队里抚养大的,一名士兵的名字,特灵,他的耳朵听起来就像一位朋友的名字;——我希望我能在这儿接待他。
——在最长的行军中,下士说,我想吃饭也赶不上想陪他大哭一场那么急切:——请问老爷,我这是怎么了?没有什么,特灵,脱庇叔叔擤着鼻子说,——只说明你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
我把面包片给他时,下士继续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他我是项狄上尉的仆人,说老爷您(虽然素不相识)极其关心他的父亲;——还说如果您的房子里或地窖里有什么东西的话——(你不妨把我的钱包也加上,脱庇叔叔说)——衷心地欢迎他享用:——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当然他是向老爷您鞠的),却没有回答,——因为他心情太激动了——于是他拿着烤面包片上楼去了;——我向你担保,亲爱的年轻人,我开厨房门时说道,令尊大人会恢复健康的。——约里克先生的助理牧师正在厨房的火炉边抽着烟斗,——但好话坏话也没说一句去安慰那小伙子。——我想这就错了;下士补充道——我也这样想,脱庇叔叔说。
中尉喝了一杯萨克葡萄酒,吃了烤面包片,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有所恢复,便打发人到厨房里告诉我,如果十分钟后,我愿意上楼去,他将十分高兴。——我相信,老板说,他要做祈祷了,——因为他床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本书,当我关门时,我看见他儿子拿了一个垫子。——
我想,助理牧师说,特灵先生,你们军人从来不做祷告。——我听到这位可怜的绅士昨晚在做祷告呢,老板娘说,非常虔诚,要不是我亲耳听见,我还不相信呢。——你能确信吗?助理牧师问道。——报告大人,我说,士兵像牧师一样经常(自觉自愿)做祷告;——当他为王上而战,为他自己的生命而战,也为自己的荣誉而战时,他有天下人最充分的理由向上帝祈祷,——你说得好,特灵,脱庇叔叔说。——可是,我说,当一名士兵,报告大人,在战壕里齐膝深的冰水中一连站了十二个钟头,——或者,我说道,一连几个月进行危险的长途行军;——或许今天他的后卫受到骚扰;——明天又在骚扰别人;——往这儿派;——从那里撤;——今晚抱着自己的胳膊睡觉;——明晚穿着衬衣受惊;——关节变得麻木;——或许帐篷里连可跪的稻草也没有;——但只要有办法,只要有时间,他还得祈祷。——我相信,我说,——因为,下士说,我为了军队的荣誉而激动,——我相信,报告大人,我说,当一个士兵有时间祈祷时,——他祈祷得像牧师一样虔诚,——可没有一点牧师的小题大作和伪善作风。——你不应该说那些,特灵,脱庇叔叔说;——因为只有上帝知道谁是伪君子,谁不是:——下士,到了最后审判日(并且不到那个时候不行),对我们大家进行大审查时——将会看到,谁在这个世界上尽了自己的职责,——谁没有;然后我们将根据情况得到提升,特灵。——我希望我们会,特灵说。——这种情况在圣经里有,脱庇叔叔说;明天我让你看看:——同时,我们尽可以放心,特灵,脱庇叔叔说,万能的上帝如此仁慈公正,是世界的主宰,如果我们在今世尽了我们的职责,——就不会追究,我们是穿着红袍还是黑袍尽的:——我希望不会;下士说——不过,特灵,脱庇叔叔说,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我上楼走进中尉的房间,下士接着说,我是十分钟过了以后才进去的,——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支着脑袋,胳膊肘儿抵在枕头上,枕头旁边放着一块干净的白麻纱手绢:——小伙子正弯下腰去拿垫子,我想他是一直跪在上面的,——书放在床上,——他站起来时由于一只手拿着垫子,便伸出另一只手把书拿开。——让它搁在那儿,亲爱的,中尉说。
直到我走近他的床边,他才肯开口跟我说话:——如果你是项狄上尉的仆人,他说,请一定代我向你的主人致谢,同时也代我的儿子向他致谢,感谢他对我的一番好意;——如果他是利文28的部下的话——中尉说。——我告诉他老爷您就是——那么,他说,我跟他在佛兰德斯参加了三次战役,还记得他,——但是,因为我没有与他结识的荣幸,所以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我。——但是,你一定要告诉他,欠他的情的那个人叫勒菲弗,是安格斯手下的一名中尉——不过,他不认识我,——他又一次沉思着说;——或许他知道我的故事——他补充道——请告诉上尉,在布雷达29,我就是那名掌旗官,在帐篷里正抱着妻子,不幸妻子却被枪弹打死了。——报告老爷,我说,这个故事我记得很清楚。——真的?他用手绢擦着眼睛说,——那我也不会忘的。——说这番话时,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小的戒指,把它吻了两次,它好像是用一条黑色的丝带拴在他的脖子上的——喂,比利,他说,——男孩从房间那边飞快地跑到床边来,——双膝跪下,把戒指接到手中,也吻了吻它,——然后又吻了吻他的父亲,坐在床边哭起来。
我希望,脱庇叔叔长叹了一声说,——我希望,特灵,我睡着了倒好。
老爷,下士回答说,您太操心了;——老爷抽烟时要不要我斟一杯萨克葡萄酒?——好,特灵,脱庇叔叔说。
我记得掌旗官和他妻子的故事,脱庇叔叔又叹了一口气说,带着他的谦逊忽略了的一种情态;——并且尤其记得,他和他的妻子,由于某种原因(我忘记是什么原因了),获得了全团广泛的同情;——不过把你讲的故事讲完:——已经讲完了,下士说,——因为我不能再呆在那儿,——所以向老爷他道了晚安;小勒菲弗从床边站起来,把我送到楼梯脚下;我们一起下楼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们来自爱尔兰,正在去佛兰德斯赶他们的部队。——但是,唉!下士说,——中尉最后审判日的行军已经结束了。——那么他那可怜的儿子会怎么样呢?脱庇叔叔大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