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恩海姆独自一人。他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饭店寓所的窗口,俯视树叶已脱落的树冠,它们编织起一个线条网格,身穿彩色和深色衣服的人在这个网格下形成两列长队,此刻它们已经互相争吵了起来。一丝恼怒的笑意分开这位大人物的双唇。
标识他认为是没有情感的东西的特征,这迄今为止还从未让他感到为难过。今天什么不是没有情感呢?个别例外情形还是容易看得出来的。阿恩海姆记得昔日曾听过一个室内乐晚会。朋友们在边界地区他的宫殿里,普鲁士菩提树发出香味。朋友们是年轻的音乐家,他们的境遇相当坏,尽管如此他们却在晚会上演奏得热情洋溢。这是富有情感的。或者另举一个例子:不久前他拒绝继续支付一笔捐款,他曾一度用这笔捐款支持某一个艺术家。他原以为这位艺术家会生他的气,会有被人遗弃的感觉。他要贯彻自己的决定,恐怕会有一些麻烦,人们必须告诉他,也还有别的艺术家需要支持,以及诸如此类令人不愉快的话。可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么回事,如今阿恩海姆在最近这趟旅行途中遇见这位艺术家,此人只是紧紧盯住阿恩海姆的眼睛,抓住他的手说:“您已经使我处于艰难的境地,但是我深信,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深层原因!”这是男子汉的情感,阿恩海姆并非不乐意另找机会再为这个人出点力。
所以在许多细小情节上甚至今天也还存在着情感,这在阿恩海姆看来始终是重要的。但是如果人们不得不直接地、无条件地和它打交道,那么对真诚便意味着一种严重的危险。一个心灵没有感官中介相通的时代果真正在来临吗?这样互相交往,一如最近内心冲动迫使他和他神奇的女友所做的,这有某种具有现实目的的级别和意义吗?他神志清醒,一刻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是他心里却明白,自己助长了狄奥蒂玛的这个信念。
阿恩海姆处于一种特殊的内心冲突之中。道德方面的财富和金钱方面的财富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而且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情况为什么是这样的。因为道德用逻辑取代心灵。如果一个心灵有道德,那么对于心灵来说其实就不再有道德方面的问题,而是只还有逻辑方面的问题。心灵会考虑,它想做的事是否在这一条或那一条戒律之列,它的意图是否可作这样或别样的解释,如此等等,一切就像一群狂怒猛冲过来的人变得体操运动员般地守纪律,一声令下做出右弓箭步、一侧伸臂和下蹲动作。但逻辑以可再次出现的经历为前提。明摆着的,在各事件可能会像一个漩涡——在这个漩涡里没有任何东西会再次出现——那样变更的时候,我们从来都不会讲出这个深刻的认识:A等于A,或者更大不是更小。我们会干脆做梦,而这是一种每个思想家都憎恶的状态。所以,这对道德也是同样适合的,而倘若不存在什么可以重复出现的东西,那么,我们也就可以不受任何管束,而既然不可以管束人,那么道德也就根本不会带来什么愉快。但是,道德和理智所特有的可重复性也极大地附着在金钱上;金钱简直是由这个特性所组成,只要价值稳定它便将人世间的一切享受分解成为那些购买力的小积木块——人们爱用它们拼合什么就可以用它们拼合什么。所以金钱是符合道德准则的,是符合理性的。而众所周知地,并非也可以反过来说每一个有道德和有理智的人都有钱,所以可以推断出,这些特性的根子在金钱上,或者至少,金钱是一种道德的和理性的存在的顶峰。
不用说,阿恩海姆并没有完全按这样的方式认为教育和宗教是财产的自然结果,而是认为,财产有这样的义务。但是,精神的力量并非总是对存在的有效力量有足够的了解,它们所残余的那种与世隔绝状态很少能完全解除,这种情况他乐意强调指出,而且作为了解全局的人他还获得了完全别样的认识。因为每一次权衡,每一次斟酌和考虑也都以有待估量的对象不在考虑过程中起变化为前提;如果还是起了变化,那么就必须运用全部锐利的洞察力,以便在变化之中找到某种没有变化的东西,所以金钱与所有的精神力量是性质相似的,而学者们则按它的榜样把世界分解为原子、规律、假设和奇异的计算符号,于是技术人员们便用这些虚构的东西建设一个新事物的世界。熟谙各种为自己效劳的力量之本质的大工业占有人对这种情况的了解,犹如一个一般的爱读小说的德国人对《圣经》道德观念的了解。
这种对明确性、可重复性和稳固性的需要,这种构成思维和计划成功前提的需要——阿恩海姆一边望着下面的街道,一边这样继续思考——如今在精神领域总是通过一种暴力形式而得到满足。谁寄希望于人的心灵,谁就只可以使用低级的特性和激情,因为只有与利己主义最密切相关的东西,才能持久,才能到处受到考虑;更高的意图是不可靠的,它们充满矛盾并且像风一样短暂易逝。这个人,他知道,人们迟早将像治理工厂那样治理王国,这个人望着下面这一群熙熙攘攘穿制服的、神态骄傲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搀和着优越感和忧伤的微笑。对此不可能存在什么怀疑:如果上帝今天返回,要在我们中间建立千年王国,那么没有一个讲求实际和有经验的人会对它表示信任,除非在末日审判以外也执行固定的徒刑处罚,警察、宪兵队、军队、叛逆罪条款、政府机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机构早作了准备,以便将心灵的无法估量的功效限制在这两个基本事实上——未来的天国居民只有通过恐吓和拧紧螺丝或通过收买自己的要求,一句话,只有通过“强有力的方法”才可以确有把握地取得一切人们想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
但是到那时候,保尔·阿恩海姆就会走到前面并对主说:“主啊,为何呀?利己主义是人类生活最可靠的特性。政治家、士兵和国王凭借它的帮助用计谋和强制整顿了你的世界。这是人类的旋律,你和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废除强制,这就是娇惯秩序;使人有能力成就大事,虽然这个人是个私生子,这才是我们的任务!”阿恩海姆会边说边谦逊地对主微笑,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以使人不致忘记,恭顺地承认这些大秘密,这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仍然何等重要。随后他就会继续作他的演说:“可是金钱不是和暴力一样都是一种处理人际关系的可靠方法,并允许我们放弃对这种方法的简单使用吗?这是出脱凡俗的暴力,暴力的一种巧妙的、高度发达的和创造性的专门形式。做生意不是以计谋、强制和巧取豪夺为依据的吗,只不过这些手段文明,完全被移置到人的内心,甚至简直是披上了自由的外衣而已吗?资本主义,作为沉溺于力量等级的利己主义的攫取金钱的组织,简直是我们为向你表示敬意所能培养出来的最大而最通人情的制度;人的行为自身并不包含更精确的尺度!”阿恩海姆一定会劝告主按商人的原则建立这千年王国并委托一个大商人来管理这个王国,这个大商人当然也得对宇宙有哲学方面的认识。因为就纯宗教信仰而言,它一度总是遭受磨难;与军人时代的没有保障相比,即便对纯宗教信仰商人领导也始终是可以提供巨大利益的。
阿恩海姆大概会讲这样一些话,因为一个内心深处的声音清楚地告诉他,金钱也好,理性和道德也罢,人们都不能放弃。但是另一个同样是内心深处的声音却同样清楚地告诉他,人们应该大胆放弃理性、道德和这全部合理化的生活。而且恰恰在令人眩晕的时刻,在他没有别的需要、觉得只需要像一个找不到目标的卫星冲进狄奥蒂玛的太阳场里的时刻,这个声音几乎更强有力。然后他便觉得这些思想的生长陌生和不深沉得就像指甲和头发的生长。他觉得一种符合道德准则的生活就像某种无生命的东西,一种对道德和秩序的潜在的厌恶使他脸红。阿恩海姆的境况和他的整个时代的境况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时代崇拜金钱、秩序、知识、计算、衡量和权衡,总而言之,崇拜金钱及其亲属们的精神并同时对这感到惋惜。这个时代在他的工作时刻里跳动和计算,在这之外举止行为就像一群儿童——这群儿童受带有一种苦涩的厌恶滋味的“那么我们现在干什么”这种强制的驱使,做出一个又一个过分的行为来,可是与此同时,这个时代却摆脱不掉对逆转的内心警示。它把劳动分工原则应用到这上面来,它为了作这样的预感和内心悲叹而拥有特殊的知识分子、时代的忏悔者和听取忏悔的神父,拥有持有赦罪券的人、文学上劝人忏悔的布道师和福音报导者——知道存在着这样的人,这是很有价值的,如果人们本人不能站在他们一边的话;国家每年在无底洞似的文化设施上投入的词语和资金也并不意味着跟这同样性质的道德上的赎身金有许多不同之处。
这种劳动分工也发生在阿恩海姆本人的身上。每逢他坐在他的一间经理办公室里审查一份销售计划,一定会羞于不从商业和技术角度考虑问题。但是一旦公司的金钱不再受到牵扯,那么他就一定会羞于不对问题作反向的思考,不提出这样的要求:必须使人有能力走另一条发展的路,而不是使人误入规律性、规章、量度单位等等的歧路,这条歧路的结果是完全非内心的,归根到底是非本质的。人们称这另一条道路为宗教,这是不成问题的。他写过这方面的书。在这些书里他也曾把这个时代称为神话,称为回归朴素、心灵的王国、经济的精神化,行动的本质等等,因为它有许多特点;严格地讲,它的特点恰恰跟他所发现的自身的特点一样多,每逢他像一个看到自己面临伟大任务的人必须做的那样无私地省察自己,便总是会发现自身的这些特点。但是,这显然是他的命运:这种劳动分工在关键时刻瓦解了。就在他想投身到自己的感情的火焰之中或者感到需要像原始时代的人物那样伟大和完整、像只有真正高贵的人才能做到的那样无忧无虑、像被深切领会的爱情的本质所要求的那样彻底地笃信宗教的时候,也就是说就在他想不顾自己的地位和前途拜倒在狄奥蒂玛的脚下的时候,一个声音制止他。那是不合时宜地出现的理性的,或者如他暗自思忖的,计算的和扒挖的声音,今天这声音到处抗击伟大的生命形态和感情的秘密。他憎恨这声音,可同时却知道,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假设,拿蜜月来说,那么在蜜月结束之后将会出现哪种与狄奥蒂玛在一起的生活形态呢?他将会回到他的商务中去并和她一道去完成其余的毕生使命。年月在金融操作与在大自然中、在自己的存在的动物性和植物性部分中的休闲之间更迭。也许将可能出现工作休息、人的生计所需与美的一种伟大的真正人道的联姻。这是很好的,这大概也作为目标浮现在他的眼前,而按照阿恩海姆的观点,没有哪个人拥有力量去进行大规模金融活动,倘若他不了解彻底的松弛和下沉,不了解没有其他欲求的、在一定程度上只披一块遮羞布的远离世界的话。但是,阿恩海姆心头感到一阵狂烈而无声的满足,因为这一切都与狄奥蒂玛在他心中激起的最初和最后感觉相抵触。每天当他又看见她,看见这个多了一些现代人曲线美的古希腊罗马式女人,他顿时便跌入困惑之中,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消融,感到无能为力,无法在自己的内心安置下这种均衡协调、平和闲适、和谐循环的气质。这根本就不再是什么高度人道的情感,连一般人道的情感也不是。全部永恒的空虚蕴含在这种状态之中。他凝视他的情人的美丽容貌,流露出一种目光,它似乎已经寻觅了一千年这种美,如今一见到这种美时却突然变得无所作为,这产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而这种无能为力则显而易见地带有一种木僵的、几乎是痴呆惊讶的特性。感觉已经再也无法对这种过分要求作出回答,因为这种过分要求其实无法与任何别的东西进行比较,它只能与一种愿望相比,一种想让自己从一门大炮射进宇宙的愿望!
举止十分得体的狄奥蒂玛也为此找到了恰当的词语。有一次在这样的时刻她提出,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已经发现爱情,白痴病和虔诚的内心生活之间有联系,可是,尽管如此,今天的人没有经历过笃信宗教的俄罗斯,他们大概先需要得到拯救,然后才能实现这个思想。
这说出了阿恩海姆的心里话。
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这个瞬间是那些充满超我性和超物性的瞬间中的一个,它们像一个被堵塞住吹不出声音来的喇叭那样把血液驱进人的头脑;从一个壁架上的最小的杯子——它像凡·高的作品似的有空间感——到人的躯体——它们极其肿大和尖锐,似乎要挤进他的体内——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重要的。
狄奥蒂玛惊骇地说:“现在我最想讲笑话,幽默实在是好,它没有任何渴慕飘浮在种种幻象之上!”
阿恩海姆笑了笑。他已经站起来并在房间里走动了起来。“如果我把她撕成碎片,如果我开始吼叫并蹦跳起来,如果我不顾一切,倾心爱慕她,那么也许就会出现奇迹?”他暗自思忖。但是他保持住了适度的冷漠。
现在这个情景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目光再次冷冷地停留在脚下的街道上。“真的得先出现一种拯救的奇迹,”他暗想,“必须是别人在地球上居住,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想到要实现这样的事情。”他不再费心思去猜测,人们必须如何拯救和拯救什么,无论如何一切情况都必须改变。他走回到半小时前他离开的写字台跟前,审阅他的信件和电报,并摇铃让索利曼去把他的秘书叫来。
就在他等候秘书并已经想好一份商务公函的头几句措辞的当儿,所经历过的这些事在他心中凝结成为一个美好的、充满内在联系而又符合道德准则的表现形式。“一个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的人,”阿恩海姆深信不疑地在心里说,“如果他对某人倾心相爱,最终也只可以牺牲利息,绝不可以牺牲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