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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个性的人 第一〇四章 拉喜儿和索利曼狭路相逢

在图齐家的崇高任务与聚集在那儿的大量思想之间,活跃着一个奔走劳碌、轻快灵活、热情兴奋、非德意志的人,这就是这位小婢女拉喜儿。她打开大门,半张开双臂站着准备把大衣接过去。乌尔里希有时真想问问明白,她是否已经注意到他与图齐家的特殊关系,并试图盯住她的眼睛,但是拉喜儿的眼睛不是向一边躲闪便是像两个丝绒小盲点似的顶住他的目光。他还记得,这目光在他第一次遇见时是一直望着别处的,后来他观察过几次,发现在这样的场合,前室一个黑暗角落里总是有一双眼睛像两个又大又白的蜗牛壳那样盯住拉喜儿;这是索利曼的眼睛,但是拉喜儿同样也不回看索利曼一眼,并且只要客人一到便悄然撤身,这也就不作结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少年是否也许就是拉喜儿克制的原因。

实际情况比好奇心所能料想到的更富于浪漫色彩。自从索利曼执拗地怀疑阿恩海姆辉煌形象中包藏着奸险的阴谋诡计,而且拉喜儿对狄奥蒂玛的儿童似的钦佩也因这一变化而受到损害,她心中蕴藏着的对良好举止和热心尽职的爱的种种热烈渴求便积聚在乌尔里希身上。由于她听信了索利曼,觉得必须仔细观察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事情,便苦费心机在门口和服务的过程中悉心倾听,而且也偷听了图齐司长和他夫人之间的某些谈话,所以乌尔里希处于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之间的那种半受敌视半受喜爱的地位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并且完全符合她自己对毫不猜疑的女主人那种在反抗和懊悔之间摇摆不定的感觉。如今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早就已经察觉到乌尔里希对她有所企求。她没有妄想自己会称他的心意。她也许经常期盼——自从她遭摈斥并想让加利齐的家人们看看,她将会有多大出息——中一个头奖,得到一笔意想不到的遗产,发现自己是高贵人家的弃儿,有机会拯救一位王公的性命,但是她会博得一位经常在她女主人家出入的先生的欢心,成为他的情妇,甚至嫁给他,这样一种简简单单的可能性她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是她和索利曼,是他们在得知乌尔里希和将军是朋友之后给将军寄去了一份请柬;当然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必须使事情进行起来,而按整个以前的发展情况来看一位将军就显得是很合适的人物。但是由于拉喜儿隐蔽而神出鬼没地采取与乌尔里希一致的步调,她和他之间——她好奇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便不可避免地产生那种巨大的协调一致,从而使得所有偷偷被观察到的他的嘴唇、眼睛和指头的动作变成演员,变成她怀着激情——这是看着他的不引人注目的存在被摆上一个大舞台的人的激情——依恋的演员。她越是明显地觉察到这种关系比蹲在钥匙孔前时一件紧身连衣裙更强烈地挤压着她的胸脯,她便越是觉得自己卑劣,因为她不能更坚决地抵抗索利曼与此同时的隐秘追求;这就是乌尔里希十分不熟悉的、她为什么肃然起敬、满怀热情显出一个有教养的模范女仆形象的原因。

乌尔里希徒然在心里盘算,为什么这个由大自然充满深情创造出来的宠儿竟如此贞洁,以至于人们几乎不得不相信这是在身材窈窕的女人身上并非完全罕见的那种性欲冷淡敌意。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他当然便改变主意并且也许也有点儿失望了。阿恩海姆刚来,索利曼在前室里往地上那么一蹲,拉喜儿一如既往迅速撤身离去,但是乌尔里希利用因阿恩海姆进入而引起的片刻骚动,返回来取大衣里的一块手帕。灯光又已熄灭,但索利曼还在,并且不知道乌尔里希在门框阴影的笼罩下只是假装开启和关上房门,仿佛已经又离开了前室似的。他小心翼翼站起身,颇费事地从短外衣下面掏出一大朵花来。那是一朵漂亮的白色百合花,索利曼观看这朵花,然后他踮着脚尖,从厨房旁边走过去。乌尔里希知道拉喜儿的房间在哪儿,小声尾随,看这是怎么回事。索利曼停留在门前,在那儿把花紧紧贴在唇上,随后把它插在门把手上:他急急忙忙把花茎在门把上绕两圈并把末端塞进钥匙孔里。

途中偷偷将这朵百合从花束中抽出并替拉喜儿将它藏好,这是一桩难办的事,所以拉喜儿懂得该怎样赏识这样的殷勤。被当场拿获和被解雇,这对她来说等于是死亡和末日审判:所以她很感到讨厌,不管她站立和行走在哪儿,处处都得提防着索利曼,而且每逢他突然从一个藏身之处钻出来拧一把她的大腿而她又没法叫喊,这总是使她感到不大愉快;但是一个人冒着危险向她献殷勤,怀着最大的牺牲精神侦查她的每一个行动并在艰难的情况下考验她的性格,这却对她并非没留下任何印象。这只小猴子加快了这件她觉得既荒唐又危险的事情的进程。这就是拉喜儿对这件事的感受,而有时她完全违背自己的原则并且在所有这些充满她脑海的纷乱的期待之间产生这种邪恶的渴望,不管在遥远的将来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她也要先充分利用一下黑人国王的儿子这厚厚的、到处等候着她的、适宜于她的女仆职务的嘴唇。

有一天,索利曼问她是否有勇气。阿恩海姆在狄奥蒂玛和她的几个朋友的陪伴下在山区待两天,没有带他去。厨娘休假二十四个小时,而图齐司长则在饭店吃饭。拉喜儿曾给索利曼讲过关于她在自己房间里发现香烟痕迹的事,两人一致猜测:群英会上大概有什么事正在酝酿,这也要求他们以某种方式加强活动。当索利曼问她是否有勇气时,他已经宣布他要从他主人那儿窃取可以证明自己高贵出身的文件。拉喜儿不相信这些证书,但是周围所有这些诱人的纠葛已经在她心头勾起不容拒绝的需要: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他们商定,索利曼来接她并陪她去饭店时,她应该戴那顶白小帽,系婢女围裙,这样就会看上去像是受主人委派去办事似的。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小围裙的花边前襟后面冒出一股腾腾的热气,眼睛迷迷糊糊的竟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索利曼大胆地叫住一辆马车;最近他手头很有钱,因为阿恩海姆常常丢三落四。于是拉喜儿也鼓起勇气,大模大样上了车,仿佛她的使命和职业就是和一个小黑人一道坐车兜风似的。透着上午的氛围的街道,连同那些衣着入时的无所事事的人一道,光亮地从旁边飞驰而过,这些街道合法地属于那些无所事事的人,而拉喜儿则又心情紧张得像是在偷窃。她试图像从狄奥蒂玛身上看到的那样正经八百依靠在车厢里;但是上面和下面,只要她触到软垫,她心头便涌动起一阵杂乱、摇动的激动情绪。车厢是封闭的,索利曼利用她向后依靠的姿势将自己的宽大印泥盒嘴印在她的嘴唇上;这可能会让人从窗户里看见,但是马车飞驰而去,使人想起文火烧一种芬芳液汁的感觉顿时便从摇摇晃晃的软垫里倾注进拉喜儿的后背。

这黑人也坚持要马车驶到饭店门前才停下。当拉喜儿从马车里下来时,戴黑色丝绸袖管穿绿色围裙的饭店服务员们咧开嘴笑,索利曼付车钱时,饭店门房从玻璃门里窥望,拉喜儿只觉得脚底下的石子路面在往下沉。但是后来她却觉得索利曼在这家饭店里颇有影响力,因为在他们迈步穿过巨大圆柱式大厅的当儿,没有任何人拦阻他们。大厅里零星坐着几个男人,从安乐椅里用目光尾随着拉喜儿;于是她又感到很害羞,但是随后她便登上楼梯,她当即见到许多侍女,她们和她一样也是黑皮肤,头戴白小帽,只是穿着稍欠优美罢了。这时,她心里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探险家,在一个陌生的、也许是危险的岛上四处瞎跑并第一次遇见人。

此后,拉喜儿便一生中破题儿头一遭看到高级饭店的房间。索利曼先把所有的房门都锁上,然后他感到有必要再次亲吻他的女友。拉喜儿和索利曼在最近一段时期里的互相亲吻带有某种孩童亲吻的炽热;与其说它们会使人酥软,还不如说可以使人增强信心,即使现在,在一间房门锁住的房间里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索利曼也觉得最要紧的莫过于,他要把这个房间锁闭得更富有浪漫色彩。他放下百叶窗并堵住通向外面的钥匙孔。拉喜儿也对这些准备工作太感到激动,除了想到她的嘴和可能被发现的耻辱,别的什么也不想。

接着,她就让索利曼领着去看阿恩海姆的柜子和箱子,所有的箱、柜都敞开着,只有一只是关闭的。所以很清楚,秘密只可能藏在这只箱子里。黑人拔出敞开着的箱子上的钥匙并一一试验它们。没有一把钥匙插得进。索利曼边试边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他把骆驼、王子、神秘信使和对阿恩海姆的怀疑一古脑儿全给抖搂出来。他向拉喜儿借一只发夹并试图用它做一把万能钥匙。这还是白搭,于是他就从衣柜和五斗橱里掏摸出所有的钥匙,将它们摊在自己的膝头,若有所思地蹲在它们的前面,他沉吟片刻,便作出一个新的决定。“你瞧,他是怎样提防我的!”他对拉喜儿说,边说边擦他的额头,“可是我也完全可以先让你看所有其他的东西。”

说罢,他便干脆把阿恩海姆的箱子和衣柜里那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摊开摆放在拉喜儿面前,而拉喜儿则蹲在地上,两手夹在膝间,好奇地凝视着这一堆物件。一个养尊处优的男人的私人衣物是某种她还未曾见过的东西。她的男主人当然穿得不坏,但是他既没有钱购买最精美的时装、最豪华的家庭和旅行奢侈用品,也没有这样的需求,连女主人也远没有像这个非常富有的男人那样拥有如此讲究的、贵妇用品般精致和难以使用的物品。拉喜儿对这位富豪的某种既惊恐又尊敬的情感又在她心头苏醒,而索利曼则自鸣得意于他用他主人的物件所激起的强烈印象,拽出所有的东西,摆弄所有的器械并热心讲解一切秘密。拉喜儿渐渐地感到疲倦了,这时她心头情不自禁地突然泛起一阵特殊的情感。她清楚地记得,自一些时候以来在狄奥蒂玛的衣物和家用器具中曾出现过类似的物件。它们不像这里的这些器皿数量如此众多、价值如此昂贵,但是如果人们拿它们与从前修道院式的简朴比较,那么肯定相似现在的这幅景象甚于相似严厉的过去。这时,拉喜儿完全受到这种可耻的猜测的支配:她的女主人和阿恩海姆之间的关系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完全是精神方面的。

她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

自从她在狄奥蒂玛家里当差以来,她的思想就一直未曾触及过这个领域。她的眼睛曾像连纸吞咽药粉那样吞咽她的女主人的华美肉体,却并不曾对这个华美肉体的应用产生这样的联想。与高贵的人物共同生活在一起,她对此感到如此心满意足,以至于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对于十分容易受诱骗的拉喜儿来说,一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实际存在的、异性的人,而只能是具有浪漫色彩和传奇一般的别的什么。她因为这高尚情操而变得更像孩子那样,简直因此又重新回到无私地为陌生名人激动得脸红的那个性成熟前的时期,而且也只有这个才能解释,为什么索利曼的胡言乱语会遭到一个厨娘的轻蔑嘲笑,却会受到她的迁就和青睐。但是就在拉喜儿这样蹲在地上并看到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之间有奸情的想法暴露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心中便发生了一种早已开始了的变革,一种由不自然的精神状态渐渐向多疑的世间肉欲状态变化的变革。

她一下子完全没有了浪漫色彩,她有些恼怒;现在她成了一个由衷的身体,这个身体认为,即使一个女佣有朝一日也会受到应有的重视。索利曼挨着她蹲在他的库存货物前面,把她曾特别欣赏过的东西统统归拢在一起,并试着将它们当作礼物塞进拉喜儿的围裙口袋里去,直塞得口袋鼓鼓囊囊。于是他一跃而起并用一把小刀迅速再次鼓捣那只锁上的箱子。他狂热地说,他要趁阿恩海姆还没回来,用他主人的支票簿——因为在银钱事务上这个傻里傻气的魔鬼不像孩子,很在行——提出一大笔旅费来,和拉喜儿一起逃跑,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将自己的证件弄到手。

拉喜儿原先跪着,这时站起来,毅然决然地倒掉塞进口袋里的全部礼物说:“别胡说!我没有时间了,现在几点啦?”她的声音低沉了起来。她抚平围裙,戴正小帽;索利曼当即感觉到她不理睬他这套儿戏并一下子比他年长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反抗,拉喜儿便吻了他一下以示告别。她的嘴唇不像以往那样颤抖,而是紧紧压在他脸上。与此同时,她向后扳他的脑袋并长时间这样将其抓住,瞥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索利曼手足乱动乱踢,而当他被松开时,他心里觉得仿佛自己让一个更强壮的男孩沉入水下去了,最初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为自己所遭的非难进行报复。但是拉喜儿已经夺门而逃,而他那总算还把她赶上的目光虽然在开始时愤怒得像一支箭头燃烧着的箭,但是随后便渐渐烧成轻柔的灰,索利曼从地上拣起他主人的所有物,将它们放回原处,并且成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希望获得某种并非不可企及的东西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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