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单独留下,格达显然很激动。他抓住她的手,她的胳膊颤抖了起来,她挣脱开。“您不知道,”她说,“这对于汉斯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目标!您对此冷嘲热讽,这实在是无聊。我看,您的思想变得更下流了!”她煞费苦心地搜寻一个尽量强烈的字眼,如今一听这个词儿吓了一跳。乌尔里希力图重新抓住她的手,她缩回胳臂。“我们不要一个劲儿光这样嘛!”她脱口而出,她用强烈的轻蔑口吻说出这句话来,可是她的身体却在动摇。
“我知道,”乌尔里希讥讽说,“你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应该符合最高要求。正是这个使我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一种让您用如此友好的言辞表明其特征的态度。您是不会相信的,从前我是多么愿意用别样的方式和您讲话!”
“您从来就没有别样过!”格达迅速回答。
“我总是动摇不定,”乌尔里希一边简要地说,一边察看着她的脸部表情,“您愿意听吗,我给您讲一点在我表妹那儿发生的事?”
格达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神情,乌尔里希的近在身边在她心头勾起的那种捉摸不定情绪把她的神情衬托得很鲜明,因为她焦灼地期待着了解这一情况,以便把了解的情况向汉斯作传达,她试图掩饰自己的这种心绪。她的朋友怀着几分满意的心情窥测个缘由,所以像一头预感到就要出事、本能地潜踪匿迹的动物那样,他谈论起别的事情来。“您还记得我给您讲过的月亮故事吗?”他问她,“我想先向您透露一点和这相似的情况。”
“您又来哄骗我!”格达回答。
“尽可能不哄骗!从您听过的那些讲座中,您一定记得,如果人们想知道某种现象是不是规律,世道会是什么样。要么人们一开始就有理由认为这是一条规律,譬如在物理学和化学中,即使观察从未产生出渴望得到的值来,它还是以某种方式接近这个值并且让人们从中计算出这个值。要么人们没有这些理由,一如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人们却面对着一个现象,不太清楚它是规律还是偶然,这下事情就让人感到紧张了。因为这下人们首先便要将他作的一大堆观察变为一堆数字;人们分段落——哪些数字在这个值和那个值、下一个值和再下一个值之间,如此等等——并从中构成分配级数;事实将表明,出现的次数有没有一种系统的增多或减少;人们得到一个静止的级数或者一种分配功能,人们计算变动的量、平均偏差、一个任意值的偏差量、中心值、正常值、平均值、差量等等,并用所有这些概念研究这个已知的现象。”
乌尔里希用一种平缓讲解的语气讲述这一切,恐怕很难区别他是愿意自己先静心地想一想呢,还是在以用学术问题对格达施催眠术取乐。格达已经离开他,朝前弯着身子,坐在一把圈椅里,眉毛间使劲蹙起一条皱纹,眼睛望着地上。每逢有人这样实实在在地讲话并呼吁她理智的虚荣心,她的恼怒便会被吓退;她感觉到他已经给予她的那种简单的安全感正在消失。她读完了一所实科中学,在大学里学过几个学期,她接触过大量不再可以被纳入古典和人文主义精神的旧范畴的新知识;这样的教育进程今天在许多年轻人心中留下这种感觉:这个教育进程完全无济于事,而他们所面对的新时代却像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的土地无法用旧工具耕作。她不知道乌尔里希所讲的会导致什么。她既相信他,因为她爱他,又不相信他,因为她比他年轻十岁,属于另一代人,这一代人自以为精力充沛。就在他继续向她讲述的当儿,两者以一种极其不明确的方式互相融和渗入。“现在有这样的观察,”他继续说,“它们看上去和一个自然规律分毫不差,可是它们没有什么可以被我视为一种自然规律的基础。统计数据的规律性有时和规律的规律性一样大。您一定知道某一个社会学讲座中的这些例子。譬如美国的离婚统计数字。或者男、女孩出生比例,这是最恒定的指数之一。您还知道,每年有相当固定不变数量的有服兵役义务的人试图通过自我致残而逃避兵役。或者每年有大致同等数量的欧洲人自杀身死。偷窃、强奸以及,就我所知,破产,它们每年都有大致相同的出现频率……”
这时,格达的反抗精神作了一个突破尝试。“您是要给我解释进步吧?”她叫喊并竭力往这句话中加入许多嘲弄的口吻。
“那是自然!”乌尔里希回答,没有让对方打断自己的话,“人们有些不明不白地称这是大数目规律。大致是认为,一个人出于这一个,另一个人出于那一个原因自杀,但是在很大一批人那儿这些原因中的偶然因素和个人因素互相抵消,于是只剩下——是呀,剩下什么了呢?这就是我想问您的。因为,如您所见,剩下的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作为门外汉相当圆滑地称之为平均值的东西,是人们根本就不十分清楚它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您让我补充几句:人们曾试图从逻辑上和形式上解释这个大数目规律,几乎可以说是当作一种不言而喻的道理;人们也曾与此相反地声称,彼此间并非有因果关系地联系起来的现象的这种规律性是根本无法用普通的思维方式加以解释的;除了对这一现象的许多别的分析之外,人们还提出这样的看法,认为这不仅涉及个别事件,而且也涉及总体的未知规律。我不想用具体细节来缠磨您,自己也想不太起来了,但是知道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未被理解的共同体的规律,或者特殊的东西是否根本就是通过大自然的讽刺从不发生任何特殊的事之中产生出来,而最高的意识则证明自己是某种通过最深刻的无意识的平均值可以达到的东西,这无疑对我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一种或另一种知识必定对我们的生活意识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因为不管怎么样,一种有序的生活的全部可能性反正就建立在这个大数目规律上。倘若没有这个平衡规律,那么就会在一年里不发生任何事。而在下一年里就事事不牢靠,饥荒就会与丰盛交替出现,儿童就会不是短缺就是过剩,人类就会在天堂和地狱的可能性之间从一面飘舞到另一面,像见到有人走来时的笼子里的小鸟儿。”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格达迟疑不决地问。
“这个想必您自己就知道。”
“当然,我也零零散散地知道一些情况。但是方才大家争论时您是否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我不知道。您关于进步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是您只是想惹怒大家似的。”
“您总是这样想。但是对于什么是我们的进步,我们知道什么呀?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有许多可能性,我刚才还列举了一个呢。”
“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您总是这样想,您从不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必定会出现什么情况!”
“您真性急。总是得有一个目标,一个理想,一个纲领,一种绝对的东西。而最后产生的结果,却是一个妥协,一个平均值!您不想承认,仅仅是为了让某种中间的东西显露出来,便总是去做和期盼极端的事,长此下去这是使人疲劳并且可笑的?”
从根本上看来,这是跟与狄奥蒂玛的谈话具有同样性质的谈话,只是外表不同而已,但人们却可以在这后面从这一个谈话继续进行另一个谈话。哪一个女人坐在这儿,这也显然是很无关紧要的;一个躯体,一旦已经被投放进一个已经存在的精神力场,它便使某些过程进行起来!乌尔里希打量格达,她没有回答他最后提出的这个问题。她形体瘦削地坐在那儿,眉眼间有一条恼怒的小皱纹。袒露在衬衫领口里的胸脯上端也构成一条凹进去的垂直的皱纹。胳臂和大腿既长又细嫩。残春,已经过早地受到严酷夏日的感奋;他感受到这个印象,同时也感受到被禁锢在这样一个年轻身体内的执拗精神的全部撞击。一种奇特的嫌恶和沉着镇定的混合情感侵袭着他,因为他突然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接近于要作出一个决断,这个年轻姑娘有这个资格,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发挥自己的一份作用。他不由自主地果真讲述起他通过平行行动中的所谓的青春活力所获得的印象来,并且用让格达惊诧的话语结束讲述。“他们在那儿也非常激进,他们在那儿也不喜欢我。可是我以牙还牙,因为就我的风格而言,我也是激进的,我什么样的无秩序都可以忍受,就是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无秩序。我不但想看到各种想法得以展开,而且也想看到它们被收拢,我不但想看到思想的振荡,而且也想看到思想的紧密。不可或缺的朋友啊,这就是您所责备的,您责备我总是只讲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却不讲必定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不混淆这两者。大概这就是人们可能会有的最不合乎时代精神的个性了吧,因为今天没有任何东西像严厉手段和内心生活相互之间这样使人不习惯的,可惜我们的机械精确性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致使活生生的不精确性看来就像是它的恰当的补充。为什么您不愿意理解我?大概您完全没有这个能力吧,我真是缺德,我竟花气力来搞乱您合乎时代精神的头脑。但是真的,格达,有时我考虑,我是不是错了。也许恰恰是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正在做我曾经想做的事。他们也许做得不正确,他们没有头脑,一个奔向这边,另一个奔向那边,人人都有一个奇思妙想,都以为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绝顶聪明,他们大家加在一起都认为这时代注定不会富有成果。但是也许恰恰相反,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愚蠢,但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他们却都是富有成果的?看来今天好像每一种真实都是拆成两个互相对立的不真实而来到这世上的,而这也可能是取得超个人的结果的一种方式!于是平衡、试验的总和不再产生于变得极端片面的个体之中,但是总体却像一个实验共同体。一句话,对一个老人您要宽容,他的孤独有时会使他做出越轨行为来!”
“您什么没有给我讲过呀!”格达神情忧郁地回答,“为什么您不写一本书论述您的观点呢,这也许对您自己和我们都有好处的吧?”
“可是我怎么会有写一本书的必要呢?”乌尔里希说,“我是母亲不是墨水瓶生出来的!”
格达考虑,一本乌尔里希的书是否真的会对什么人有好处?一如她朋友圈里的所有年轻人,她也过高估计书籍的力量。这两个人一不说话,寓所里就完全寂静了下来;看来菲舍尔夫妇已经在愤怒的客人们之后离开了这所房屋。格达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更强劲有力的男人身体的压力,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便总是感觉到它,违反着她自己的全部信念,她抗拒着并颤抖了起来。乌尔里希察觉到这一点,便站起来,把手搁在格达的虚弱的肩头并对她说:“我给您提一个建议,格达。我们假定伦理道德中和动力学气体理论中的情形完全一样:一切无规律地乱飞乱舞,每一种气态都随心所欲,但是如果人们计算,什么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没有理由因此而发生,那么这恰恰正是那实际上正在发生的事!有着奇特的一致性!那么让我们也假设,某某一大批思想现在正在胡乱飞舞,它们产生出某一个大概平均值,它缓慢而自动地移动,这就是所谓的进步或历史的状况。但最重要的却是,我们个人的、单一的运动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们可以持右或左、高或低的观点思想和行动,按新风或按旧貌,反复无常或深思熟虑:这对于平均值来说完全无关紧要,对于上帝和世人来说只有这个平均才是重要的,我们无足挂齿!”
话音刚落,他便现出要拥抱她的样子来,虽然他感觉到,他这样做颇有些勉强。
格达火了。“一开始您总是先摆出沉思的样子,”她叫喊,“随之而来的便总是一只公鸡的极寻常的啼叫声!”她的脸热烘烘的,脸上有圆形斑点,她的双唇似乎在冒汗,但是她的愤怒中却透着某种美。“恰恰是这种您所看重的东西正是我们所不愿意的!”这时,乌尔里希受不住诱惑,小声问她:“占有会杀死人?”
“我不想和您谈论这个!”格达同样小声地回敬。
“是占有一个人还是一个物件,这是一码事,”乌尔里希继续说,“这我也知道。格达,我非常了解您和汉斯,了解的程度超出您的想象。您和汉斯想干什么?您告诉我。”
“您瞧:什么也不想!”格达得意洋洋地大声说,“人们不能说这话。爸爸也总是说:‘你搞搞清楚,你想干什么。你会明白的,这是胡闹。’一切都是胡闹,如果人们把事情搞清楚的话!如果我们有理智,我们就永远不会超越陈词滥调!现在您又要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了,用您的理性主义!”
乌尔里希摇摇头。“针对莱恩斯多夫伯爵的游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柔声问,仿佛这仍还是个附属的问题似的。
“噢,您在从事间谍活动!”格达嚷嚷。
“您就假设我在从事间谍活动,但是您把情况告诉我,格达。为了我的缘故您也还会愿意接受这个要求的吧。”
格达左右为难。“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就是德意志青年的随便什么一次游行呗。也许列队行进,喊几句骂人的话。平行行动是一个可耻的骗局!”
“为什么?”
格达耸耸肩膀。
“您还是再坐下吧!”乌尔里希请求,“您对此评价过高了!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格达又坐下。“您听一听,我是否明白您的处境,”乌尔里希继续说,“您说占有会杀死人。您说这话首先想到钱和您的父母。这当然是已被杀死的灵魂——”
格达做了一个高傲的手势。
“那么我们就不谈钱,直接就谈每一种占有吧。人,他占有自己;人,他占有自己的信念;人,他让自己被占有,被另一个人或被他自己的激情或仅仅是被他的习惯或成绩占有;人,他想占领什么;人,他到底想获得什么:所有这一切您都拒绝?您想当徒步旅行者。漫游的徒步旅行者,汉斯有一回曾这样称呼过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另一种意义和存在,这对吗?”
“您所说的一切正确至极,才智能够模仿灵魂!”
“而才智却属于占有这一类?它估量,它斟酌,它分开,它积聚,像一个老银行家?可是难道今天我没有给您讲了一大堆故事,我们的灵魂中的许多东西显然系于这些故事上?”
“这是一个冷酷的灵魂!”
“您完全正确,格达。现在我只需告诉您,为什么我站在冷酷的灵魂或者甚至银行家的一边。”
“因为您胆小!”乌尔里希发现,她在讲话时像一头怀着极大恐惧的小牲畜那样露出一嘴牙齿。
“以上帝的名义,是的,”他回答,“但是如果别的什么也不信,那么就请您相信我这一条:倘若我不是确信一切逃跑企图又会引回到爸爸身边来,那么我是会有勇气抓住一根避雷针,甚至抓住墙沿的最小的飞檐就逃跑出去的!”
自从他们之间进行过一次类似的谈话,格达便一直拒绝和乌尔里希作这样的谈话;谈话中谈到的这些情感只属于她和汉斯,而她则害怕乌尔里希的赞同甚于害怕他的讥讽,因为她还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还是会背后说坏话,他的赞同就会使她毫无抵抗能力地任凭他摆布。从她刚才受到他的一席伤感话语——如今她不得不容忍其后果——突然袭击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内心何等强烈地动摇不定。但是这件事对乌尔里希来说也是一样。他绝没有因自己对这姑娘有控制力而沾沾自喜的意思;他并不认真对待格达,而由于这包含着一种精神上的反感,所以他通常就对她说些让她感到不愉快的话,但是自一些时候以来,他越是一个劲儿对她摆出一副世界律师的架势,便越是奇异地受到一种愿望的吸引,要向她倾吐肺腑并简直是真诚无欺地向她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或者观察她的内心世界,仿佛它赤裸裸像一条蜒蚰似的。所以他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脸说:“我可以让我的目光停留在您的面颊之间,就像云朵停留在空中。我不知道云朵是否乐意停留在天空,但是说到底我和所有的汉斯们一样都了解上帝像抓住一只手套那样抓住我们并翻扣在手指上的那些时刻!你们太轻松了,你们感觉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正面世界有一个附属的负面世界,并断言说,正面世界属于父母和上了年纪的人,阴暗的负面世界则属于新青年。我倒不是想当您父母的间谍,亲爱的格达,但是我请您考虑一下,如果要在银行家和天使之间作选择,那么银行家职业更可靠的性质也是无可厚非的!”
“您要喝茶吗?!”格达厉声说,“我可以让您在我们家里感到舒适一些吗?您应该面对一个我父母的无可指责的女儿。”她又控制住了自己。
“我们假设,您要嫁给汉斯。”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他!”
“人们总得有一个什么目标吧,您总不能长此下去总是靠跟您父母的对立过活吧。”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家,独立自主,我们将仍然是朋友!”
“可是我有请您啦,亲爱的格达,我们假设,您将和汉斯结婚,如此等等。如果事态这样继续发展下去,这肯定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您就制订一个计划,您将怎样每天早晨在与世隔绝的状况下刷牙,汉斯将怎样收到一份征税通知书。”
“我必须知道这个吗?”
“您的爸爸会说‘是’的,如果他对背离世界的状况有所了解的话;可惜寻常人都善于把他们的生命之船里的不寻常的经历整齐地堆放在很深的底舱里,深得他们永远也不会看见它们。可是我们不妨提一个更简单的问题:您会要求汉斯对您忠实吗?忠实属于占有情结!您必须心安理得,如果汉斯移情爱恋上另一个女人的话。是的,按照您知道的规则,您甚至必须把这看作是对您自己状况的一种充实!”
“您千万别以为,”格达回答,“我们自己不谈这样的问题!人们不能迈一步就迈出一个新人来,但是这是很具有市民思想的,把这变成一个反原因!”
“其实您父亲要求您的和您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根本就没说他在这些问题上比您和汉斯聪明;他只是说,他不明白您在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力量是一桩很理智的事情;他相信,它比您和他和汉斯加在一起还更有理智。假设他现在给汉斯钱,以便他无忧无虑地完成自己的学业呢?过了一段考验时期之后,即便不是马上许诺他结婚,但也许诺他取消原则上拒绝的态度呢?并且对此只附加一个条件:在考验期结束之前你们中止一切来往,彻底中止任何形式的来往,连你们现在进行的这种交往也要中止了!”
“您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我是想向您解释您父亲的想法。他是一个有着阴森森的优势的严峻的神祇。他相信,金钱可以把汉斯带向他想带他去的地方,使他变得求实和理智。按照他的意见,一个有一份限额月收入的汉斯就会蠢笨得无可比拟。但是也许您的爸爸是个幻想者。我欣赏他,一如我欣赏妥协、平均值、单调、死的数字。我不相信魔鬼,但是如果我来做这件事,我就会设想魔鬼是我的教练,那个煽动老天爷创造最好成绩的教练。我已经答应他来缠磨您,直缠磨得您的幻想中什么也不剩下,假如不是——就剩下现实。”
说这些话时乌尔里希并不是问心无愧。格达脸上火辣辣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里一层层堆叠起眼泪和愤怒。一下子就为她和汉斯开通了自由发展的道路。可是乌尔里希是出卖了他们呢,还是他想帮助他们呢?她不知道,而且两者分明都既可以使她不幸也可以使她幸福。她在迷惑之中不信任他,并怀着激情感觉到,他是一个和她意气很相投的人,他只不过就是不愿显露这一点而已。
他补充说:“您父亲当然私下里希望,我在这期间应该追求您,把您的思想转移到别的方面去。”
“这是不可能的!”格达费劲地说出口来。
“这在我们之间大概是不可能的,”乌尔里希轻声重复道,“可是也没法再像迄今为止的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太深地向前弯下了身子。”他试图微笑。他这样做时极度讨厌自己。他确实本不想做这一切事。他感觉到这颗心灵还在犹豫不决并鄙视自己,因为这种犹豫观望在他心头激起凶暴。
就在这同一个刹那间,格达用可怕的目光望着他。她突然美丽得像一团人们靠得太近的火;几乎没有形态,只是一团热气,使意志麻痹。
“您还是到我那儿来一下吧!”他建议,“这里我们没法随意谈话。”他眼里流露出男性的冷酷和空虚。
“不,”格达抗拒。但是她把目光移开,而乌尔里希则——仿佛通过移开目光她才又在他面前受到推崇了似的——悲哀地看着这位年轻姑娘喘着粗气、不美也不丑的形态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他深深叹了口气,完全真诚地。
书版2008-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