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 没有个性的人 » 没有个性的人 第七二章 科学的暗自窃喜或对恶的初次详细描述

没有个性的人 第七二章 科学的暗自窃喜或对恶的初次详细描述

现在必须对一种微笑说几句话,而且还是一种男人微笑,并且还蓄着一部胡子,这胡子是为对着胡子窃笑这种男性活动而造就的;这是接受了狄奥蒂玛的邀请并倾听文艺爱好者们讲话的学者们的微笑。虽然他们微笑,人们却绝不可以以为,他们是含着讽刺意味这样做的。相反,这是他们的敬重和无权过问的心态的表露,这是已经谈过的话题了。但是人们也不可因此而受迷惑。在他们的意识中这是对的,但在他们的下意识里——姑且就用这句习语——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就他们的总体状况而言,他们是向恶的习性像一只锅炉下的火焰在胸中翻滚着的人。

这看上去自然就像一种似非而是的意见,要是有人当着一位上奥地利大学教授的面提出这样的看法,那么教授也许会回答说,他只为真理和进步服务,对别的事一概不知;因为这是他的职业意识形态。但是所有职业意识形态都是高尚的,譬如猎人就绝不会称自己是森林的屠宰工,反倒自称是动物和自然符合狩猎规则的朋友,恰似商人们胸怀可敬利益原则以及窃贼们称商人们的神,即那高贵的、联系各民族且带国际性的墨丘利,也是他们的神。描绘一种活动并意识到从事这一活动的人,这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

人们若不带成见地考虑科学是如何获得今天这个形态的——这就其本身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支配着我们,连一个文盲也会受到它的侵害,因为他学会了与无数天生高深莫测的事物共处——那么人们就会获得另一种印象。按照可信的传说,这在十六世纪,在一个心灵强烈动荡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人们不再如在这之前的两千年宗教和哲学思辨过程中所做的那样试图去探究大自然的秘密,而是以一种只好被称为肤浅的方式安于研究它的表面现象。在这方面伟大的伽利略总是第一个被提及,譬如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出于哪个根本的原因,大自然畏惧空洞的宇宙空间,致使它竟然让一个落体这么久地穿过并填充一个又一个空间,直至终于到达陆地;他满足于一个普通得多的论断:他简单地探究了一个这样的物体下落得多快,走过哪些路程,耗费掉多少时间以及达到怎样的加速度。天主教会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它不是直截了当地将他处死,而是以死威胁这个人并强迫他收回自己的观点;因为由他的以及与他观点相似的人观察事物的方式中,此后——如果人们用历史的时间尺度来衡量的话,便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产生出了火车时刻表、工作机械、生理心理学以及天主教会再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当代的道德败坏。天主教会大概是由于太聪明才犯了这个错误,因为伽利略不仅是自由落体定律和地球运动的发现者,而且也是一位拿今天的话来说会令大资本家感兴趣的发明者,此外他也不是当初唯一为这新精神所侵袭的人;相反,历史报导表明,他身上那种实事求是精神广泛而迅猛地像一种传染病那样传播开来,而称某人饱含求是精神,这在今天听起来尽管不合礼仪,因为我们自以为已经具有太多这种精神,但是当时从形而上学到严格按各种证书观察事物的觉醒过程想必一定是这种精神的醉意和冲动!但是如果人们考虑,人类是怎么啦,干吗要如此改变自己的模样,那么回答就是,人类所做的无非就是每一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所做的事,这孩子过早地试图走路;人类坐到地球上并用可信赖的和不太高贵的身体部分触及这个地球,必须说明:人类这样做时用的正是那个人体部分,他们就坐在它上面。因为奇怪的是,地球显得极其容易接受这方面的影响,并且自这种触及以来便一直在让人从自身诱出数量多得惊人的发明、舒适的设备和认识。

按照这个史前史的情况人们可能会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地认为,这是反对基督者的奇迹,我们如今正置身于这个奇迹之中;因为这个用过的接触譬喻不仅可以作可以信赖,而且同样也可以作不得体和遭禁忌的解释。在有才智的人发现自己对事实的兴趣之前,确实只有武士、猎人和商人,也就是说恰恰是狡猾和冷酷无情的人曾拥有过这种兴致。在求生存的战斗中没有思维方面的感伤之语,而是只有以最简捷、最实际的方式杀死敌手的愿望,在这方面每一个人都是实证主义者;在利润归根到底意味着在心理上和按客观情况的需要制服别人的时候优柔寡断、当断不断,这在生意场上同样也不是一种美德。另一方面,如果人们留神观察是哪些个性导致新发现,那么就会看到自由接受顾忌和拘谨的权利、勇气、同样多的创造精神和破坏精神、排除道德方面的考虑、为蝇头小利耐心地讨价还价、必要时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坚韧不拔地等候,以及对尺度和数字的敬意,这种敬意是不信任一切不明确事物的最强烈的表示;换句话说,人们看见的无非正是旧日猎人、士兵和商人的恶习,它们在这里仅仅是被传导进精神领域并被重新解释为美德。这样一来,虽然脱离了对个人的和相对普通的利益的追求,但是即便在这变形的时刻他们也不曾丢失人们所说的原始凶恶形态的要素,因为它看似牢不可破和长久永存,至少像一切人道和崇高的东西那样长久永存,它不是什么更微不足道的或别的什么,它无非就是给这崇高的东西使坏并看它失败的欲望。谁不知道这狡黠的诱惑呢,在观看一只漂亮大釉罐的时候它便蕴含在这样的想法之中:人们可以一棍子把它打成粉碎?一旦被提高到了悲情英雄主义,致使人们在生活中不信赖任何别的东西,只信赖用铆钉钉牢的东西,那么它便是一种被包括在科学的实事求是精神里的基本情感,而如果人们出于公道不愿意称它为魔鬼,那么这上面至少有一股轻微的烧焦的马鬃的气味。

人们可以马上就谈到科学思维对机械的、统计学的、物质的解释所抱有的特殊偏爱,这种偏爱的心似乎已经被戳坏了。把善意只看作一种特殊形式的利己主义;把情绪和内部的排泄物联系起来;确认人体十分之八或九由水组成;把著名的合乎道德的性格自由解释为一种自动生成的自由贸易的思想火花;把容貌美丽归因于良好的消化和有条理的脂肪组织;用年度曲线表示出生率和自杀率,它把这种似乎是最自由决断的东西显示为强制;觉得心醉神迷和精神错乱性质相似;将肛门和嘴当作同一事物在直肠和口部的两端而置于同等地位——这样的在人类幻想的魔术中揭穿窍门的观念总是会找到一种有利的舆论支持,从而被认为特别具有学术性。人民所热爱的,当然是真实;但围绕着这种光洁的爱的,却是一种对幻灭、强制、无情、冷酷恐吓和严厉斥责的偏爱,一种不怀好意的偏爱或者起码也是一种类似性质的不自愿的情感流露。

换句话说,真理的声音带有一种可疑的杂音,但是最亲近的参与者不愿意听到任何这种声音。嗯,心理学知道许多这种被压制的杂音,它也准备好了这样的忠告:人们应该发挥它的作用并尽可能直言不讳,以便阻止它的有害的影响。倘若人们想作这个试验,想试一试,将这种对真理的模棱两可的爱好以及它那恶意的憎恶人类的和冥府看门狗式的杂音公开表露出来,简直是充满信心地把这种爱好用到生活中去,又会怎么样呢?那么,恐怕就会显出缺乏理想主义,缺乏已经在精确生活的空想这个标题下被描述过的理想主义,一种供试验并随时可以撤回的观念,但隶属于精神占领的铁的战争法则。这种创造生活的态度自然并不让人得到呵护和安宁;它绝不会只怀着敬畏看待值得生存的东西,而是倒不如说像一条分界线,一条被争取内部真实的战斗不断移动着的分界线。它会怀疑世界瞬间状态的圣洁,但不是出于怀疑论,而是怀着攀登时的那种信念:牢牢站稳的那只脚在任何时候都是较低的那只。而在这样一个战斗的教会的火焰中——它为了还没启示的东西而仇视这学说并以对自己最亲近的形态的一种苛求的爱的名义把法则和有效的东西排除在一边——魔鬼将会找到回归上帝的路,或者,说简单一点,真理在那儿又会是美德的姊妹并且不必再对美德干那些隐蔽的、恶意的勾当,年轻的侄女对老处女姑妈所策划的那种勾当。

一个在知识厅堂里的年轻人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吸收了这一切,此外他还熟悉了一个重大的建设性观念的诸要素。这个观念轻松自如地搜集那被去除的东西,一如搜集一块坠落的石头和一块旋转的石头,并且将某种看似一致和不可分的东西,如一个简单行动从意识中心的生成,分解成其内在源头有着几千年差别的河流。但是如果有人想冒险使用这样获得的特别专业任务界限以外的观念,那么他立刻就会领会到,生活的需要是不同于思维的需要的。生活中发生着大致与一切受过训练的人的习惯相反的事。自然的差别和共性在这里很受赏识;存在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都在一定程度上被认为是自然的并且不乐意受到侵犯;正在变得必不可少的变化只是迟疑不决地并且似乎是在一种来回辗轧的过程中进行着。譬如如果有人出于纯粹素食主义的观念对一头母牛说“您”(正确考虑到了这一情况,即人们对一个可以对之说‘你’的有生命之物会容易得多地便采取肆无忌惮的态度),那么人们即便不骂他愚蠢,也会骂他迂腐的;但不是由于他爱好动物或素食主义的观念——人们觉得这种观念很通人情——而是因为这种观念被直接应用到现实中去了。一句话,在精神和生活之间存在一种错综的均衡,而在这种均衡中精神至多收回一千项债款中的一半并因此而获得名誉债权人的称号。

但是如果精神呈现出它最后找到的那个强有力的形象,像先前那样被接受了,哪怕是一个很男性化的带有武士和猎人的微不足道的坏习惯的圣徒,那么就可从所描述的情形中推断出:蕴含在精神中的向恶的习性既不会通过其毕竟出色的整体在任何地方呈现出来,也不会找到靠现实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可能会在种种相当奇异且不受控制的、可以让自己逃脱徒劳拘禁的道路上出现。至此为止一切是不是一种幻想游戏,这也许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不过不容否认的是,这个最后的推测得到了特别的证实。有一种无名的生活情调,今天不少人对此具有天生的才能,这是一种对更凶恶事物的预料、一种骚动的决心、一种对人们所敬重的一切事物的不信任。有这样的人,他们抱怨青年人没有理想,但在必须行动的时刻却完全自我放任,作出不同于某个人的决断,这个人出于对理念的最健康的不信任,借助某一根棍棒的作用加强这理念的温和力量。换句话说,有哪个好心的目标不是必须带有一点点低级人类个性的腐败和计算,才能在这个世界上被认为是真诚的呢?像束缚、强迫、施加压力、不畏惧破碎的窗玻璃、强有力的方法这类词语都有一个可信赖的好名声。最伟大的人物被塞进一座兵营,跟一个中士学八天跳跃,或者一个少尉和八个士兵就足以逮捕世界上每一个演说家议会的全体议员,这样性质的观念虽然后来在这样的发现中才找到了自己经典的特征,即灌给一个理想主义者几羹匙蓖麻子油便能使最不屈不挠的信念变得滑稽可笑,但是它们早就有了阴森梦幻的狂烈激励,虽然它们遭人愤怒唾弃。情况就是这样,每一个面对着一个动人心魄现象的人,哪怕这个现象是通过它的美撼动他的心魄,这个人的每两个想法中至少有一个是这样的:你休想蒙我,我会给你点厉害瞧的!一个不仅自己久经磨炼而且也磨炼人的时代的这种缩小的愤怒几乎违背人类天性地被平分成粗野和崇高,倒更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折磨的特征,对类似情景的一种非语言所能描绘的兴趣:善可以贬低自己并简单得出奇地毁灭自己。这看上去与一种感情强烈的“想戳穿自己的谎言”不无相似之处,而相信一个时代,一个屁股已经先来到世上,如今只需让造物主的双手翻转的时代,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最索然无味的事。

所以一种男人的微笑将表达各种各样这类性质的内容,即使它躲开自我观察的眼光或压根儿还从未被意识到,而大多数受到邀请的著名专家迎合狄奥蒂玛值得称赞的努力时脸上所露出的那种微笑就带有这样的性质。这笑意痒痒地顺着大腿向上升起,而大腿却不太知道自己应该转向何方,于是这笑意便怀着好意和惊讶到达脸上。人们为见到一位熟人或一位较亲近的同事并能与之攀谈而感到高兴。人们有这种感觉:在回家时,在离开大门之后,他们将几次试着迈出坚定的步子走路。但是这集会却是相当美好的。这样一般性的活动当然是某种永远不会具有适当的内容活动,一如所有最一般的和最崇高的想象;正如对于狗,您就想象不出来,它只是说明某些狗和狗的特性的一个指示,而爱国主义或最美好、最爱国的思想您就更加想象不出来了。但即便这没有内容,它还是有一种意义的嘛,而时不时地唤醒一下这种意义,这无疑是桩好事!大多数人就这样互相交谈着,不过更多地还是在沉默的下意识里;但是一直站立在总接待室里、向迟到者打招呼致意的狄奥蒂玛,却惊讶和隐约地听到,四周的人开始热烈交谈了起来,如果没完全听错的话,从这些谈话中传到她耳朵里来的,有不少甚至是在讨论波希米亚和巴伐利亚啤酒的区别或出版者酬金。

可惜她不能站在街上观看这次社交聚会。从那儿看起来这聚会显得奇异而美好。一排高大窗户的窗帘光彩熠熠,灯光显得越发光亮,因为等候的车辆投射出充满权威和优雅的灯光,还因为路过的人站住脚并抬头向上看了一阵,投来了好看热闹的目光,虽然他们也不太知道为什么向上看。狄奥蒂玛若是看到这番情景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总是有人站在这庆典洒到街上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里,而在他们的背后则是黑乎乎的一片,稍远一些便很快变成漆黑一团。

相关文章

发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