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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个性的人 第五八章 平行行动引起疑虑。但是人类历史上没有人自愿走回头路

有一回,伯爵阁下也有时间与乌尔里希深入交谈。“这个阿恩海姆博士我看不太顺眼,”他向他透露,“不错,一个极有才智的人,您的表妹的态度并不令人惊奇;但毕竟是个普鲁士人。他那看人的眼神。您知道,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一八六五年,我已故的父亲的夏洛蒂宫里来了一位参加狩猎的客人,这个人也总是用那样的目光看人,一年后情况表明,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邀请他到我们这儿来的,后来才发现他竟是普鲁士总参谋部少校!我这话当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是我心里感到不痛快,我的事这个阿恩海姆全知道。”

“阁下,”乌尔里希说,“我感到高兴,您给我机会让我讲一讲心里话。是时候了,该采取点措施啦;我了解到一些情况,它们引起我深思,它们对一个外国观察家不合适。平行行动应该使所有的人感到幸福快乐,这也是阁下您所希望的吧?”

“嗯,是呀,当然啦!”

“但是恰好相反!”乌尔里希喊道。“我的印象是,平行行动让所有受过教育的人心生疑虑,感到悲伤!”

伯爵阁下摇摇头,用一个拇指绕着另一个拇指转,每逢他心情阴郁、沉思不语,便总是做这样的动作。事实上他也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它们与乌尔里希如今向他报告的情况颇为相似。

“自从大家都知道我和平行行动有点关系,”乌尔里希说,“只要我碰上某个想和我随便拉扯几句的人,那么不出三分钟,这个人总会对我说:‘您搞这个平行行动究竟要达到什么目标?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伟大的业绩、伟大的人物了嘛!’”

“对呀,只不过他们这话当然不是指他们自己!”伯爵阁下插话,“这情况我知道,我也听到过这种话。大工业家们骂政策给他们带来的保护关税不够,政治家们骂工业界给他们的竞选资金太少。”

“非常正确!”乌尔里希接茬解释道,“外科医生们完全明确地知道,自比尔罗特[24]时代以来外科学当然取得了进步;他们只不过是在说,其余的医学以及整个自然科学研究对外科学太没有用处了。如果阁下允许的话,我甚至想断言,神学家们也深信,今天的神学比耶稣基督时代更……”

莱恩斯多夫伯爵举起手来做出宽容而抗拒的样子。

“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我请求原谅,这话本来也完全可以不说的;因为我想说明的是,这似乎有着某种完全一般性的含义。外科医生们,我已经说过了,他们断言,自然科学研究不能完全满足人们必然的诉求。可是如果人们和一个自然科学家谈论当代的问题,那么他就会抱怨说,自己一般来说喜欢将目光抬得高一些,却在剧院里感到无聊,也找不到可以使他得到消遣和激励的长篇小说。人们若和一位诗人交谈,那么这位诗人就会说,现在没有信仰。如果人们和——因为现在我想把神学家们放一放——一位画家交谈,那么他们可以相当有把握,这位画家一定会断言,在一个具有如此糟糕的文学和哲学的时代,画家们是不可能创作出什么优秀作品来的。一方向另一方推诿责任的顺序当然并不总是一成不变,但都具有某种推诿于人的特性;而作为其基础的规则或规律我却都弄不明白!我担心,不得不这么说,每一个人独独只对自己还算满意,但整个地说,出于某种无所不包的原因他对自己的处境不甚满意,看来平行行动是注定要使这暴露出来。”

“嗳呀!我的天哪!”伯爵阁下对这一席话这样回答,谁也不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忘恩负义!”

“顺便说一句,”乌尔里希继续说,“我已经看了两满包一般性质的书面提议,还没找到机会将它们给伯爵阁下放回原处去。我已经给其中一包标上‘放回’的标题。多得出奇的人告诉我们,早先时代的世界已经达到比现在更好的水准,平行行动只需将世界带回到那个水准上即可。如果我不算回归信仰这个理所当然的要求,那么还有回归巴罗克式,回归哥特式,回归自然状态,回归歌德,还有回归德意志法律,回归道德纯正以及其他一些回归。”

“嗯,是的;但是也许其中确有一个真正的思想,我们不应该使它气馁吧?”莱恩斯多夫伯爵说。

“这倒可能;可是我们该怎么回答呢:多次认真考虑过您的尊贵提议,目前我们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或者:怀着兴趣读过贵函,请您详细说明有关重新建立巴罗克式、哥特式世界的愿望,如此等等?”

乌尔里希微微一笑,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觉得,他此刻有点儿太轻狂了,便面带愠色,聚精会神地将一个拇指绕着另一个拇指转。他那张有翘胡须的脸上的严厉神态让人想起华伦斯坦时代,随后他便发表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见解。“亲爱的博士,”他说,“在人类历史上没有自愿的回归!”

这句话首先让莱恩斯多夫伯爵自己感到吃惊,因为他本来想说点完全与这不一样的话。他守旧,对乌尔里希感到恼火,本来想说市民阶层已经鄙弃了天主教的广博精神,如今正在自食苦果。赞美专制中央集权主义时代,赞美那时的世界尚还受有责任感的人按统一的观点领导,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嘛。但是就在搜索词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如果他一天早晨醒来发现既没有洗热水澡的浴室,也没有铁路,没有晨报,却只有一个皇家宣布官骑马走街串巷,那么自己确实会感到惊讶和别扭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心中暗想“已经存在过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又以同样的方式存在的”,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假定在历史上没有人自愿走回头路,那么人类就像一个受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漫游狂驱策向前行进的人,这个人既不回头也达不到目的地,这是一种很值得注意的状况。

而伯爵阁下虽然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能很在行地将两个互相抵触的思想严格分开,永远不让它们在他的意识里相遇,但是这个思想,这个针对他所有原则的思想他本来是必须拒绝的。只是他已经对乌尔里希怀有某种好感,繁忙事务之余一有空闲,便很乐意给这个思想活跃、令他感到十分满意的人,给这个只是作为平民而有点儿偏离真正重大问题的人用严格的逻辑思维讲解政治话题。但是人们一旦讲起逻辑来,让一个思想自动紧跟前面的思想,那么人们便永远不会知道这将怎样结束。所以莱恩斯多夫伯爵不收回自己的意见,而只是恳切而沉默地望着他。

乌尔里希拿起第二只公文包,并利用这个间歇把两只包交给伯爵阁下。“我不得不给第二包标上‘呈送’的标题。”他开始解释,但是伯爵阁下猛地跳起,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过去。他急切请求把这个问题留待下次继续商谈,以便有更多考虑的时间。“顺带说及,您的表妹将为此邀请一批著名人士进行座谈,”他说着已经站了起来,“您得去,请您务必要去。我不知道是否抽得开身去!”

乌尔里希收拾公文包,莱恩斯多夫伯爵在深色的门框处又一次转过身来。“一次大规模的试验当然会使所有的人气馁,但是我们会让他们振作起来的!”他的责任感不允许他不说一句宽心的话就把乌尔里希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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